范蠡仍旧含着没说完的半句话,后半句,永远也说不出来了。他忽地感觉鼻子有点酸,随后调转马头向郑旦这边走来,越军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距离越近,他走的越慢,似乎不敢承认郑旦就这么死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碎掉了。他不明白郑旦为什么忽然如此憎恨自己,又好像明白什么——但是,惋惜终究是惋惜,惋惜之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是一种莫大的挫败感。
正当范蠡恍惚之间,忽然地下那个血淋淋的身影没有任何前兆地暴起,居然跳起一丈多高,举棍就向范蠡的头上狠狠地劈下来。范蠡大惊之中根本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更别说躲避,只得闭眼等这一棍劈下来。
范蠡闭眼之前,看见郑旦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胜者的嘲讽,他心中咯噔一声,觉得这笑容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没来得及多想,只听耳畔风响,头盔咚的一声,震得眼冒金星直接翻身下了马——但却比预料之中轻得多。
感觉到似乎没什么大事,他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一看之下吓得魂飞九天,只见郑旦仍旧带着这一丝嘲讽的微笑居高临下看着他,面贴面,近在咫尺,他慌忙连滚带爬向后退,这才看清,郑旦手持长棍,歪着一个肩膀跪在地上,表情已经凝固了。
她跃起了一丈高,劈下了最后一棍,却死在了半空中,用她最后的姿态凝成了一尊雕塑,稳稳地立在那里。那一刹那,她以为已经必胜无疑。
越军被这忽然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一个人身中几十箭,居然还能暴起伤人,差一点就杀了主将,这是何等的可怕!而这一次她看上去又死了,可是究竟死没死透?
而范蠡似乎被吓呆了,一个字也不吐。众军士相互看了看,似乎都决定无论死没死透,这个郑旦都是可恨极了,杀了越国的兄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当即决定乱刀砍一番再说。
他们同时举起刀,还没向下劈,就听身后叮叮当当一阵响动,接着郑旦周围的军士一个个地倒了下去,一个黑影抱起郑旦就向着姑苏城没命地跑。
越军怎么可能放走吴国大将?即使是尸体,也不能走脱,皆拿起武器追了上去。谁知这黑影跑的比千里马还快,武功又出神入化,在包围之中竟然速度没有丝毫减弱。
忽地听得后面一阵弓弦响,军士慌忙伏下身,只见又一片箭雨破空而至,追着那黑影就去。一眨眼的时间内,那黑影身上就中了十几只箭,却只是稍微踉跄了两步,继而又狂奔起来。虽然速度有所减慢,奈何已经将近城楼,城楼上毕竟还有一部分吴军,登时万箭齐发,将抢在前面追击的越军挡退了回去,那黑影并不由门走,直接由一条绳索登城而上,抱着那么大一个人,却似带着一片羽毛一样。
这自然除了阿枝没有别人。当阿枝看见郑旦被箭雨射中,登时甩掉西施的手,身形一晃便跳下了城楼,以极快的速度,不顾一切抢出了郑旦的尸首。
郑旦打仗的细节,阿枝的拼命,这一切的一切,西施都看的十分清楚,此时早已经泪流满面,心痛得似要裂开,为什么唯有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为什么她要和郑旦说起前事?为什么没拉住阿枝?后悔、愤怒,无比的悲痛——如今要是阿枝也陷进去了,她真想一头栽到城楼底下摔死算了!
阿枝刚踏上城楼,便晃了一晃,目光一散,咚地一头栽到了西施脚边。西施不知她死活,正焦急间,忽地身后有个人拍了拍她,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夫差。
但她与他已经无话可说,他来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多一个可怜又可恶的人。
“走吧,御医都在响屐廊里,药品还都齐备,看看她们还有没有生路……”夫差轻轻地说。
西施没有理会他,叫了几个军士,稳稳地架着两个一身血迹的修罗向城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五九 勾践灭吴
夫差迎风立于城头,悲风吹过,灌进一鼻子的血腥之气。他深知吴国大限已到,此时连懊丧都显得那么无力。他本想坐在皇宫里,等着越军围城,进了皇宫,然后束手就擒,什么也不想去管了。
“吴国军士,皆壮士哉,与之相比,寡人……”夫差看着城下,低吟一句。随郑旦出征的军士,竟一个也没有回来,夫差不禁有些黯然。那么多好汉,个个义胆忠心,如今尸骨流落荒野,无处可寻,而他自己昏聩刚愎,身为一国之君却坐以待毙,实在是连一个来路不明的阿枝都比不上。如今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与之相比,什么爱恨情仇都微不足道了,自己目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量保住生者的命。
他将所有御医都聚集到响屐廊,也是想着好歹能保住一命算一命。这是他作为一国之君,最后能做的一点事了。
“无家,寡人真心想放你一条生路,岂知你……”夫差闭着眼摇了摇头。
城头的弓箭已然射尽,军士们无奈之下将弓箭扔下了城,希望能多砸死一些越军。
夫差见越军已经围了城,只待云梯一起,就要将姑苏城杀个片甲不留,狠了狠心,从内衬上割下一大块白色绸缎,高高举了起来。身边的军士一看大王举了白旗,纷纷停止了攻击,失望地看了看夫差,各自窝在墙角蹲了下来。
勾践远远望见姑苏城上一角白旗飘扬,笑了笑,下令鸣金收兵,和范蠡驾了两匹马,兵马而行来到城下。他抬头问道:
“夫差,你这是终于降了寡人了吗?算你还识时务,却不速速开城迎接我越国大军,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讲?”
夫差凝眸喝道:“勾践,寡人在会稽山放你一条生路,如今悔之莫及。寡人不怪你阴险狡诈恩将仇报,只怪自己优柔寡断,不辨忠奸,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如今开城也可,但须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不准惊扰吴国百姓,第二不准杀我吴国投降军士。你可应?”
勾践哈哈大笑:“夫差啊夫差,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有何资本和我谈条件?说实话,我对你们吴国百姓的命没有兴趣,我只要捉你,让你也尝尝我当年所受的凌辱!怎么样,只要你当即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并承诺在我身边为奴十年,我便饶你一命。十年后,我同样也放过你,只不过这姑苏城,是不能再还你了!”
夫差并不恼怒,只是不卑不亢地笑着,看得勾践浑身发毛,不禁心想,这夫差这么沉得住气,难道姑苏城里有什么埋伏?谁知夫差忽地丢下白旗拿起剑便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手下军士一看,慌忙过来拦阻,被夫差怒目喝退。
“勾践!”夫差大喝一声:“无论如何,我们吴国只有战死的国君,绝没有苟且贪生的王!今日我便自刎于此,若你敢动我吴国百姓一根汗毛,我便搅你一世不得安宁!”
说罢,一拧胳膊,剑刃深深地划过了喉咙,鲜血奔涌而出。夫差直挺挺地从城上掉了下去,仰面落在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无家……”夫差的双眼死死盯着天空中的一朵红云,无声地咕哝了一句,随即目光涣散开来,却仍旧将长剑紧握。
勾践没有丝毫开心,他很不甘心,这夫差怎就这样干干净净死了?他对他的羞辱,还没有来得及还!愤懑之下,他当即就要下令屠城,文种和范蠡慌忙翻身下马,双双跪倒在勾践马前。
范蠡道:“大王息怒,目下夫差已经自刎身亡,人死已矣,吴国已灭,大仇已经得报,何苦要为难无辜百姓?”
文种接道:“现下姑苏城哀鸿遍野,若是大王再下令屠城,恐怕要失了整个吴国的民心。两国吞并,民心乃是基础,民心不稳,根基不牢,若是他国趁乱来攻,怕是要一溃而散!如今安民才是上计!”
范蠡又道:“想大王为了越国甘心卧薪尝胆,如今大事已成,怎反倒吞不下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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