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夫人看的第一个病人,不对,是伤患,是拓拔城令带回来的犯人。
在街上一言不合斗殴本是扶风城寻常事,但城令这日巡逻而至,见此境况道双方犯了律法,当即下令镇场抓人,一场打斗之后,训练有素的侍卫终是占了上风,抓捕了一方顽抗的黑道头领并几个喽啰。
头领被侍卫打伤手臂,于是城令捆上人带到诊堂来,诊堂门没关,自有不少黑道派出探子来查看。城主夫人竟没被带伤又凶神恶煞的一行大男人吓住,镇定自若地诊脉接骨,丫鬟也十分伶俐地给伤患裹伤包药。
头领接骨时痛得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庸医”,结果却被拓跋夫人更泼辣地骂得噤若寒蝉,惊呆了四周一帮汉子,等回过神,脱臼的骨头已接好,等到头领坐完十日牢付了赎罪金银保出来,手臂伤好了大半。
于是拓跋夫人和城令一起出名了。
半月余,城主带着侍卫镇住了几场械斗,夜里还处置了几次暗杀,身手极好。且只要不触到他所告示的律法,即使是黑道也不会被翻旧账拉去砍头;每每处置犯人又十分有理有据,杀伐决断言必称法,让人挑不出错来。论起心黑手狠,竟也不输任何黑道——西街上的马帮全体悍匪操刀提剑地跟城令叫板,结果城令该巡逻巡逻该回衙回衙,连个正眼都没给马帮,手下侍卫长就带人一声不吭把马帮灭得一个活口也无,血腥味过了两夜大雨才散。
不接金帛牛羊,也不怕刀剑血光,当初看轻拓跋信的黑道首领们渐渐对这个既年轻,长相又秀气得像是朝泉人的新任城主换了眼光;而城中被燕王从奉歌城外忽悠来此安家开荒,不染黑道的流民们也对这个肯做事又有胆识的城令有了本能的尊崇依赖之心。一城事务总算安稳下来,原本被黑道占据的街市渐渐有了活气,连接北珣的道路也一点点清理出来,能让行商往来了。
大致整顿了城风,拓跋信开始面对真正的难题。主君的嘱托压在印盒之中交到他手里,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
那般命案,拓跋信若是不能从其他黑道口中撬出点什么,北陵琇也不会单派他至此地。只一点,易水楼动静闹得虽大,却是没留下一点确凿的物证,光靠传言无法入罪。
拓跋信心里明白,即使有什么证据,这桩案子恐怕也只能不了了之。
主君托付他时说得虽隐,意思他却听懂了:借着命案的由头跟易水楼起冲突只会两败俱伤;借机招揽这群刺客才是上策。
借着夫人的医术为桥梁,他已经顺利约见了数名首领,并定下了让他们脱离黑道之路替主君卖命的法子。唯独易水楼楼主,仍未得见。
他将主君的诏令压回金印盒中,静静等待时机到来。
六月初,扶风城爆发了夏疫。
夏疫年年都有,每一年都会死上数十人,而没有死更多人的原因,是城民默许将染病的人杀死远抛。大的帮派有能力弄到药材,便将多余药材高价换取财物勉强撑过疫期。反正每年都会有流亡犯人和败军残将来到这里,扶风城并不会少太多人,不至使城池因疫病荒废。
今年夏疫爆发时,拓跋城主也暂且放下对黑道的清理行动,将大力气放在疫病治理上。
已在城内安家的城民眼见药材要被垄断,生怕染上疫病被杀死,便随着各家族长来到拓跋夫人的诊堂求助。
等到见了拓跋夫人,几个族长不禁几分心惊。虽听说她泼辣异常地骂过黑道头领,却不知竟是长得面白身弱温温婉婉的,声音也是娇娇的小女儿调,实在不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只怕是黑道中人畏惧城令威望,言过其实。想到此,几个族长心底一凉,就有些踌躇起来——这样的小妇人,能帮他们多少?
族长们的踌躇终止于拓跋夫人的行动。
一声治疫令下,拓跋夫人便似是换了个人,带着城令的治疫律敲开大帮派的门,强制要求大夫出来帮忙,一边写了治疫防病的条令昭告城民,极耐心地教导家家户户如何防治。碰上个把不尽心尽力,只敷衍应付的大夫,便板起脸孔骂个狗血喷头。她骂起人来声儿虽是娇娇脆脆,词儿却是十分诛心,“收了官衙工钱,病到眼前还不尽心,站着人道不做人事,也不怕将来报应子孙冤魂索命?道上信义都丢光了不成!”
扶风城黑道虽无法无天只尊拳头,信之一字到底还是恪守的。于是大夫们纷纷咬牙跟着娇小的拓跋夫人忙得废寝忘食,连易水楼派出去的流丹和医堂弟子也忙得没了调戏伤患的兴致,回来便直接睡倒。
忙了数日终有成效,扶风城的疫病未蔓延,也没如往年那般绝门绝户的爆发。一时城令与夫人都成了城民心目中的活菩萨,不少人在家里为他们供起长生灯,十分虔诚地日日祝祷,被拓跋夫人从鬼门关拖回来的直肠子黑道们更是感激涕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城令的洗白条件。
易水楼有医堂,疫病自是平安度过,也就没欠上拓跋城令与夫人的人情。偏是城中疫病刚去,楼主竟病了。病了倒罢,还闹起孩子脾气不肯让医堂弟子看,只说要请拓跋夫人来瞧。身边的美人白眼一翻,警告了他几句不许打别人妻子的主意,还是整装写帖,带着金帛上门求医去。
拓跋夫人听说是易水楼也不推辞惊惧,照样是细细把脉开药,殷殷叮嘱照顾的人。等到一碗药喂下去,纱帐之中的楼主忽然掀开了帐子看向她。
“夫人此来,竟不愿与我多谈一二?”
拓跋夫人不疾不徐回答:“妾身是大夫,来此只治病。若是别事,自有妾身当家的来与楼主相谈。”
“好。”楼主低笑一声,虽是病容,却只平添三分颜色,只是话里淡淡地带了杀气,“这月三十,易水楼恭候城令。”
拓跋夫人颔首而去,背脊挺直,连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放下药碗的美人望着她的背影,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个城主夫人,招人喜欢呢。”
“是,”楼主斜倚了软枕,“接下来,就看她那当家的有没有配得上她的胆色了。”
易水楼不会把总部露给城令,于是约谈之处便定在城中一座客栈的包厢之中。
客栈简陋,但四周明处有城令的侍卫,暗处有易水楼的刺客,剑拔弩张的杀气让稍有点眼色的探子都知道要赶紧回避,也就保证了约谈的安全。
拓跋信将那封诏书递给楼主,一本正经:“主君谕令。”
楼主只草草瞄了几眼,合起诏书,同样一本正经——面上:“王如此看重,真是荣幸。可惜,易水楼能有如今之势,皆因不识抬举。”
“北珣终会安,那时,易水楼便是王心头之刺。”拓跋信也不恼,只平平道。
“小子,废话收起来。”楼主冷笑一声,“你家主子派你至此,该做的事都做了,该立的威也立了,本楼主比你更清楚你上头那人的本事。她想要什么,直说。”
花了这么长时间来定城立威,无非就是那位燕王在向易水楼炫耀羽毛——或者说,是一种警告。
拓跋信拔出匕首,割开那封诏书的缝线,露出里面一张极薄的帛来:“主君谕令,此诏需映灯火观。”
雪白的帛空无一字,楼主慢慢将帛移到灯火旁,翻来覆去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一字浮现,只有灯光映着帛,闪闪烁烁地投下一片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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