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小腹上被刺了一个伤口,温热争先恐后涌出,被雨水夺去温度。耳膜鼓动的心跳声中,他想大声质问,张嘴却被周瑜带血的手掌捂住。孙权望进周瑜的眼睛想要寻求答案,对方只响应他一如往常的温润坚定。
他想去捉住那只手,却已无力再举起手臂。
周瑜最后看了眼躺在雨中可怜兮兮却仍努力睁着眼的孙权,扔下匕首转身离去。
模糊中有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清淡寡欲却经常被他染上情|欲颜色的脸,那人轻轻抹去他额间的汗,试探他的鼻息。
再次映入视野的是轮廓精致的某人,把玩着一只匕首,似乎在与刚刚那人说着什么,声音冰冷。眼神看向他时,又带着不变的温和。
孙权又晕了过去。
当他完全清醒过来后,就没再见到周瑜,也不曾想要去见周瑜。
那夜刺中的并不是要害,只是让他失血过多晕了两天三夜。孙权不想去追查这件不需要追查的事情,在这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日,前往庐江的大军正要出发。毛皮雪白的马儿朝着西南的方向,打了个响鼻。
周瑜跨上马时,不期然看到吕范在一旁。见到周瑜注意到自己,他微微敬了一下。
低头时,翡翠与白玉的发冠穗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向来喜爱用华贵装饰包装自己,虽然那些推行简朴之士不喜,却也碍于他累累功绩而不能说什么。
抬起头时,周瑜已经站到面前,银甲光亮,满面春风。
吕范抿嘴笑了,道:「吕某本意非来送行,只是周将军此行是否遗漏了某物?」他从月白滚银边的长袖中取出一条铜色挂坠,在手中摇晃:「雁兮鹤兮,朝来去兮。君子交兮,止于礼兮。」
周瑜瞬间变了色,但是下一秒又嘴角带笑地看吕范:「若我没记错,这应该是虞先生的饰物,虽然我已经很久没与他把酒言欢了。」
吕范面上一直带着优雅的笑容,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无妨,想去时随时去就可,他那宅子就差人气。但他还是那么粗心大意,真令人不放心哪……」说着把挂坠递给周瑜:「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周瑜接过挂坠低头沉吟,对吕范说道:「吕将军,我就把话说明了吧。我并非对虞先生紧紧相逼。世道如此,江东需要的不仅是虞先生,还有吕将军您啊。」
吕范却不接他的话头:「我只是恰巧看到了这件物品,又误以为是您珍惜之物,故来见将军一面。其他事宜,恕我不能响应。」
吕范鞠了一躬,长袖曳地,珠玉又叮当地响作一团。他看了一眼周瑜,便转身走开。
☆、3.魍魉现形
庐江外围营地里,周瑜在大帐内来回踱步。这几个月他空闲时,时常想起临行前那件小事。他本来对自己的安排非常自信,经吕范这一说却有些担心虞翻心直口快,又马马虎虎,确实会惹来不测之祸。然而传令兵拿来的吴郡的书信里,夹杂的却是另一人的讣告。
周瑜不敢相信,他看着书信想了半天,又从腰间拿出那串黄铜挂饰,扭开第二节铜扣,抽出一卷绢纸摊开来看。
甘宁从帐外走进,铃声叮当,风尘仆仆。他看到周瑜正对着光线研究着两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便停了脚步。
这一日清晨,云开日出,雨后初霁。身体刚恢复得不需要服药,孙权已经觉得要闷出鸟来。他边系腰带边望出窗外,似乎已经看到初秋的山林,听见林叶间悠长的鹿鸣,触摸到骏马油亮的背脊。他披上深褐色披风,挑了一杆趁手的手戟束于背后,想着朱然是否还在赖床,又狡猾地笑了。
另一头,阳光也照进他的书房。黑色滚边的领口褶皱变形,半伏于桌边的男子,歪扭着的姿势,像是断了线的人偶一样诡异。早晨前来巡查的侍女起晚了,打着呵欠推开房门,楞了半晌后发出了刺破晴空的尖叫。
第一个赶到的是吕范。修长的手指轻触那男子肩头,仿佛触电一般,收回了手。下一刻,他感觉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推向一旁,趔趄了几步才不至于当众跌倒。
来人一袭华贵的白底青花瓷暗纹广袖衣衫,褐色披风猎猎掀起,露出腰间剔透玉佩,随大幅度的动作摇晃欲坠。孙权快步走近,骤然站住,一把将案台边的男子翻过身来,然后陷入无边的寂静。
乌黑发丝掩住半边面孔,余下半边已带沧桑的侧脸。眼珠被赤红布满,雪白的泡沫与黑紫的嘴唇对比强烈,仿佛冰水里泡过的鱼。吕范感到头脑发晕,他从未见过张昭如此狼狈的样子,更没有想过一个位高权重如斯的大臣,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孙权从未觉得压力如此之无边无际。往日言辞激烈的将相们沉默寡言,那一双双比刀更锋利的眼睛却盯着自己。
没有人去调查凶手。即便是被孙权直接派遣去调查的人,也是答应得唯唯诺诺,汇报时却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人相信他孙权与此毫无干系。他在内心怒吼,又恢复冰冷的沉静,他觉得手脚僵硬,沉默又温吞的假象下,猜忌已经无声蔓延。
凌统跪下,向他请求领兵平复会稽附近作乱的山越。他看着年轻将领紧绷的拳头,想笑。他孙权有这么可怕么?他想,他不是吃人的野兽,也不是会加害于自己手足臣民的昏君。摆摆手,允了请求,直到凌统紧张地离开,他才发觉自己眼眶肿胀发热。
夕阳西斜,营账外静静排列的铁器,堆栈的陈旧马鞍,都被镀上一层金红色。
甘宁看着周瑜轻轻翻动手中的纸张。这个人仿佛是不会表达太过强烈的情绪,手指已经微微颤抖,忧虑却只是淡淡一层氤氲于柔和眉目之间。正欲换个角度继续观察时,周瑜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抬头看他,不着痕迹地收起两份纸张。
军帐在背后被风吹起一角,斜斜的阳光映在面前人琥珀色的瞳孔里,光柱之中尘埃飞舞,岁月就在这眼瞳里打了个圈,又缓缓流去。甘宁与周瑜认识已久,两人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从不打不相识,到并肩驰骋沙场。这些年,他热烈如火的性格竟与周瑜的沉稳冷静结成无人能当的铜墙铁壁。
当然,军职上,表面上,他还是周瑜的副将,此时不应随便闯进主帅的大帐,打扰主帅难得休息的时刻。他正欲如往常般嬉笑着讲些个荤段子打打趣,眼前人的严肃表情却阻止了他。
他露出个无辜的傻表情:「李术投降了!兄弟们都在外面唱歌呢,叫我来喊你出去。」
对面的人背着手笑了:「我又不会唱歌,还是免了。你还是先去把一身血洗干净吧,穿着不舒服。」
他不在乎地扯扯领口:「洗什么?待会儿脱了和大家一起喝酒。对了,你可得好好准备,今晚上不醉不休。」
周瑜笑着,拍拍甘宁肩膀:「这还用你说!今晚你可是大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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