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多,码头,一辆货轮停在岸边,即将出发。
容鹤停下车,摔上车门便拉着邦达跑到货轮旁。货轮的负责人正在最后检查一船货是否装载完备,容鹤拉住他,不由分说把他拉到旁边的角落里。
“这里有张卡,里面有二十万,密码他知道。把他带到巴西,卡里的钱都是你的。”容鹤从夹克内部的口袋里掏出张卡,递到负责人面前。
负责人看上去四十许人,神态精明。听到卡里有二十万,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却装模作样不肯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作势要走。
容鹤抓着他的胳膊,稍一使劲把他扯了回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容鹤五指收紧,疼得负责人面部肌肉紧绷,而后他语带威胁,声调强硬,“这条船是谢氏的,明面上押运货物,暗地里却做偷渡的买卖。半年前谢林惩治过你们,但偷渡的利润太高,你们不愿放弃。”
这番话半真半假,半是容鹤猜测,毕竟人为财死,只要有钱赚,这世上从不缺人铤而走险。容鹤赌这里的偷渡一定还没禁绝,当年他能坐船逃到巴西,今天邦达也能坐船回去。
果然,负责人神色剧变:“你……你……你胡说八道。”
偷渡是非常隐秘的一件事,容鹤这样冲上门来,负责人心里有鬼也要咬死了不承认。容鹤无所谓地笑笑,沉声道:“我知道你有所顾虑,放心,只要你把人安全地带到巴西,卡里的钱都归你,我也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这件事。你我都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不如痛快点,一手交钱,一手带人?”
容鹤唇角带笑,却不是商量的语气。事实上,他在威胁负责人,如果你不同意,这档子买卖明天就会全城皆知。因容鹤潜逃这件事,谢林已经大发雷霆,事发不过半年,负责人怎敢再触逆鳞。只见他咬牙切齿地寻思了半晌,突然眼一瞪脚一跺,恨声道:“你发誓不会说出去?”
“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容鹤反问,“人在你船上,被动的是我。”
“好!”负责人道,“卡给我,五分钟后开船!”
容鹤把卡递到他手中,把邦达拉到一旁。
“密码是六个3,记住,一定要下了船再告诉他。”容鹤按着邦达的肩膀,小声嘱咐。
邦达使劲点头表示记下了,忍不住问:“你从哪儿来这么多钱?”
“以前我家里人给我的,一直没用,被我藏了起来。”容鹤道,“给你用吧,我用不着。”
小少年“嗯”了一声,想了想,诚恳道:“我不能白要你的钱。你给我个账户,我赚了钱还你。”
“不用,”容鹤笑道,“我有的是钱,而且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对了,你把这些也拿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币,里头既有人民币,又有美元。
“这是我从谢林那儿偷的。”容鹤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他的钱太多了,丢了这么一大笔都不知道。”
容鹤说得轻巧,邦达却不能轻轻松松地接下来。他不肯要,手一直缩着,任容鹤怎么塞给他都不接。容鹤怒了,拽过他的衣服全塞进兜里,佯怒道:“听话!一路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没点钱防身,还没到巴西,你先饿死渴死在路上了。”
邦达被他一吓,这才勉勉强强没再躲闪。
他承了容鹤这么大的情,脸红得苹果似的,支支吾吾,说出了心里话:“要不……我还是不走了。”他抬起头,一双黑黑圆圆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容鹤,“我实在不放心。刘进宝,我留下来跟你作伴吧。”
好久没人叫他“刘进宝”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叫容鹤不由想起在巴西那些日子。虽然清贫,虽然常有病痛折磨,但心情舒畅,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有希望。可惜只过了短短的三年,那样的快乐便一去不复还了。
“走吧,你不是说要做巴西最厉害的黑帮老大吗?留在这儿可成不了黑帮老大。”他张开手臂,将小少年拥入怀中,“听我说,这一路,我是说去巴西这一路会很苦。又脏,又潮湿,而且没什么吃的,更没什么机会见阳光,你会觉得自己就像船里的老鼠,甚至连老鼠都不如。不过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到了巴西,你就能开始新生活了。”
货轮发出绵长震耳的汽笛声,这是轮船即将出发的前奏。容鹤按住邦达的肩膀,在最后的时间里与小少年做短暂的告别。
“我不叫刘进宝,我叫容鹤。”他凝视着邦达的眼睛,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悲凉声音道,“我叫容鹤,别忘了我。”
容鹤跑下船,在货轮巨大的轰鸣声中久久伫立,看着这架庞然大物驶离岸边,前往地球的另一端。三年前,他在船里,怀着对自由与幸福的向往忍受着一切;三年后,他在岸边,知道今后自由与幸福永远与自己无关。货轮渐渐远行,逐渐消失于黑夜的海中,身边骤然灯光大亮,无数汽车呼啸着自远方驶来,将他团团围住。
容鹤的世界安静极了,刺眼的车灯,四散的保镖,还有那人歇斯底里的咆哮,似乎都离他很远很远。他温柔地注视着货轮远去的方向,良久,唇边缓缓扬起一抹微笑,转身朝谢林走去。
心愿已了。
回到谢宅,谢林单手拽着容鹤,把他拽上二楼。容鹤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几欲跌倒,又勉强扶着扶手站稳。皮鞋踏在楼梯上“咚咚”作响,昭示着主人的愤怒,谢林一脚踹开房门,把容鹤拽进房间,狠狠地扔在床上。
容鹤重重摔在床中央,即便床铺柔软,也摔得他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他闭着眼,脑袋里混沌一片,还没缓过来,一股大力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为什么要跑?”谢林居高临下,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彼此离得极近,谢林的怒气全喷薄在容鹤脸上,叫容鹤难受得别过头。谢林猛地一提,牵动着容鹤整块头皮都像要掉了,他被迫转回脸,在巨大的痛楚下蹙紧了眉。
“为什么要跑!”谢林又问了一遍。
他以为容鹤又打算跑,多亏自己追赶及时才没能叫人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容鹤知道他误会了,可他不想解释。忍耐着痛苦,他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那是平时他与谢林开玩笑时才会有的漂亮笑容,谢林非常喜欢他这样笑,那让他觉得彼此并非囚禁与被囚禁的关系,而是在谈恋爱。几小时前,谢林以为容鹤终于服软,终于不再抗拒自己,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房。他满脑子都是善待容鹤的念头,想跟容鹤好好过,一起过到八十岁。可就在几小时后,他的一切感动与善意都成了自作多情,容鹤又一次骗了他,又一次利用了他的感情,从他身边逃离。
就像三年前一样。
“为什么不想跟我在一起?”谢林收紧五指,随着五指收拢,容鹤的头发全聚向他掌心,叫容鹤疼得不得不努力抬高身子,好缓解一些疼痛。谢林丝毫不心疼他的痛苦,容鹤疼在身上,他的痛却在心里。他眯起眼,凝视容鹤因疼痛而皱起的五官,缓缓问道,“为什么?你又骗了我吗?你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骗我的?”
“我以前是不是说过我爱你,想陪你到八十岁?”终于轮到容鹤来检阅谢林的痛苦,容鹤心中真是畅快。他直视谢林的双眼,在那份痛苦上火上浇油,“那全是在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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