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嗟叹声又起,旁边老者越唱越低,李沉舟再也坐不住,将包裹拿上,付了茶资,缓步往秦淮河这边走来。
深秋的秦淮河水位已经开始下降,不像夏日的泛着绿意,而是飘荡着铁锈般的颜色。李沉舟沿河岸一路走来,难得的既没想到赵师容,也没想到柳五及秦淮商会的那干人,享受着这暂时的放逐一空的感觉。北风顺着河岸,一股股断续地席卷而来,每侵袭一次,便卷起黄叶,漫天乱舞。风打在脸上,道上的行人也不自觉低了头,地加快了脚步。果然,在这样的季节里,还是待在安逸的室内更加舒适吧。
傍晚的时候,风渐渐停了。秦淮河沿岸亮起三五排老式的灯笼。又大又圆的灯笼,红通通地高高挂在一家家店铺门前,映着老板伙计的笑脸。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路上的人又多了些。这一带有很多茶馆酒楼饭店戏院,沿河望过去,一幢幢六朝遗风的建筑,灯火通明,高低闪烁。进入酒肆茶楼戏院集中的区域,载客的人力车一辆接一辆停下,又几乎是即刻地,又坐进另一位客人,勤恳的车夫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个地方。拐上首都大戏院所在的那条街,李沉舟不得不放慢脚步,避让从两头不断开过来的高级轿车,以及若干装饰别致的马车。这些车上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身材曼妙、旗袍裹身的太太小姐,戴了半截手套的玉臂骄傲地挎着军官或是政客模样的男人的胳膊,五颜六色的高跟鞋踏在台阶上,铎铎作响。在这里进出的人们,都是体面的、光鲜的、优雅的、从容的,空气中充溢着淡淡的香水和发蜡的味道,耳边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又极富于教养的问候声和招呼声。
远远地,李沉舟看见了首都大戏院的霓虹招牌。他略一犹豫,便穿过马路,让过三四辆人力车,跟着两个旗袍名媛的丽影后面,走进了戏院大门。他没有注意旁边的招牌,因而也就没有看见上面赫然列着柳横波的名字。
戏院里人头攒动。二楼的包厢,自不必说,早已预订给一干显贵名流。一楼普通的观众席,却也是一派人满为患。一眼望过去,黑压压全是人头,零星的几个空座,也是镶嵌在人海之中,想要跋涉过去就座,不可谓不艰难。何况李沉舟向来不喜亲近人群,在地上一堆食物碎屑和人们嘁嘁喳喳的悄声评论中挤到那些个空座上,就算走得过去,也未必坐得下来。
略一沉吟,李沉舟叫住了一个引客的伙计,问他二楼还有没有空包间了。那个伙计这一晚上东奔西跑,忙得热火朝天,步子一颠一颠地,生怕怠慢了哪个贵客。这边厢被李沉舟叫住,稍一打量,瞧见对方手里装书的包裹,心道不过是个呆书生,居然也想要包厢,真是奇了。随口就想回没有,话要出口时留了个心眼,改成了“这个不清楚,有的客人订了包厢,人却不来,或是晚场过半了才打电话要退,请待小的去问问。”一溜烟儿地跑到经理室去了。
等回话的当口,李沉舟避在过道一边,向台上看过去。离午夜还早,这个时间段排的戏大多是暖场的性质。可是即便如此,能排到首都大戏院晚间的暖场段,也是多少待成名的老生花旦求爷爷告奶奶撒多少好处也未必能得来的。
此时此刻,台上正正上来一个活泼泼的娇俏身影,月白长衫褂,杨柳枝缀花。站定了,一双水淋淋的媚眼先四下一转,然后就是一声娇嗔的“不到园林,怎知□□如许——”
一张嘴,就声气不足,台下观众刚发出半片哗然,后台一声低低的京胡韵调就拂拂袅袅蔓延开来,及时地衬托住了台上的杜丽娘声气的贫弱。且拿捏得极佳,丝丝入扣,腔板一开,观众的哗然就像浇了冰的沸水似的,即刻消停下去。片刻之后,交头接耳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这个胡琴算是拉到家了。”
“真亏得这把京胡,否则台上的小妮子还不被人轰下去。”
“这小妮子能把杜丽娘扮成这样,也算是不落俗套了!”
一句话激起周围人会心的笑。
李沉舟听着台上杜丽娘的唱腔,隐隐觉得熟悉,定睛端详了半晌,不禁微笑:台上那个活泼泼浪荡荡的小妮子不是谁人,正是前些日子见过面,跟自家师哥相好的夏樱桐的小师弟柳横波!
这个柳横波,看上去也该是个爱唱戏的,可惜不论他扮演谁,皆是一副本性难改的小□□模样。天生的气韵不够高亮,还偏偏不肯中规中矩地唱,声音每每拐着弯打着嗔地作怪;本来人就不够高挑,偏偏不肯认真地做个闺秀的样子,兰花指翘来翘去,身子随之软绵绵地摇荡,配上那双满场飞的媚眼,简直生怕别人不对他指指点点似的。
这个柳横波,往哪儿一站都是柳横波,扮来扮去都是在演他自己。李沉舟看了一会儿,心里略感诧异,凭这小妮子的水平,又是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的首都大戏院唱暖场的呢?不过这个伴奏倒是显了功夫的,不知又是谁肯替这不规矩的小妮子拉胡琴托音?想来想去,估计只有那个深藏不露的秦楼月了……
在柳横波仍在那边到处抛媚眼的当儿,那个伙计回转来了。这回,他的态度恭敬不少。见了李沉舟,先是一个大幅度的鞠躬,“李爷……李帮主,我们经理说了,今儿晚上二楼西首有个空着的包厢,不知合不合李爷的意?我们经理已经带人上去备茶布果品了。唉,我们经理还说,李爷不是一向白天来的,今儿个不带随从的自己就跑来了,让我们手忙脚乱地没个准备,将您怠慢了都没知道……”
李沉舟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诺诺之词,“带路吧。”
“哎,好,您这边请。”
包厢外的走廊上,光线暗哑,不时一两间包厢的门开了,走出一对名绅淑媛,瞧见伙计领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来,态度还恭敬非常,不禁朝李沉舟瞥来好奇的目光。对此,李沉舟都尽量走在阴影中,以避免被什么熟人认出。他已经离开社交界好几年了,虽然不知当年的那群旧相识是否还活跃在首都的舞台上,他仍是能不跟那些贵人扯上关系,就不扯上关系。说到底,即便见了面,也不过一番场面上的客套寒暄而已,彼此掂量一下对方可资利用的价值,再进一步修正自己的态度。
有什么意思呢?何况他从众人眼中平白消失了好几年,大家现在见的听的多的,该是柳五的大名。肯买他帮主的虚面的,也只剩下这几家戏院茶馆的经理和伙计了。
西首包厢的门半敞着,小分头梳得油亮亮的侯经理侯宝生手插裤带站在门口,一见到李沉舟就迎上来:“李爷,唉,你今晚来看戏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刚听这小子说一个白衫教书的,都没反应过来。”
一个两个,跟李沉舟说话时,都是半谦卑半放肆,原因只因为他们知道,近来的李沉舟为人越发得随和,绝对不至于将他们怎么样。相同的话,换到柳随风柳五爷面前,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这么说的。
李沉舟笑道:“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不觉逛到这里罢了……”便要进包厢。
这个时候,隔壁包厢的门打开了,一对时髦的年轻男女互相调笑着结伴而出,堪堪同李沉舟打了个照面。一见之下,两方面都愣了愣。
原来其中那个女郎,正是前段时间刚跟李沉舟分手了的夏樱桐。陪她一道的年轻男人,敞着西装上衣,马甲暗淡,领巾耀眼,眉目长得周正,眼神却一派轻浮。见夏樱桐看到李沉舟停了下来,他脸色不善地上下打量起李沉舟,随后,做出个不屑一顾的笑,手上在夏樱桐腰臀之间的位置捏了一把,道:“这人你认识?”
夏樱桐一边心里暗道果然纨绔子弟不识庐山真面,一边仍旧用轻佻的口气回道:“唉,这不是李爷嘛!以前学曲儿的时候认识的老票友!”
接着便甜甜地冲李沉舟道:“李爷今儿有空来看戏啦!”飞快地眨了眨眼。
李沉舟也不拆她的台,微微颔首:“是啊,夏小姐今晚也在啊!”
然后便是一两句日常性的寒暄。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脸不耐,夏樱桐说了几句便告辞,携着同伴相偎而去。李沉舟甚至听见她安抚那个年轻人道:“哎,你瞎吃什么醋!都说了只是票友,没有上过床啦!”
李沉舟觉得有点有趣,又有点伤感。一旁的侯经理和伙计目睹全经过,都是一声不吭,尽管心里好奇的要命。
等到李沉舟坐进包厢,摸着碟子里的白果,一边吃一边看向台上的时候,那个被柳横波糟蹋成荡丫鬟的杜丽娘已经不见了。一声脆而铿锵的打板声,将所有嗡嗡哝哝的杂音都压了下去。大厅和包厢里的观众,都屏息凝神,拭目以待。光凭刚才那声打板,就是不下七八年的功夫做不来的。
李沉舟身子微微前倾——今晚的重头戏这才开始。
西皮一响,人未露面,一句声韵恢宏的“谗臣当道谋汉朝”就赢得了满堂彩。急鼓声中,怒目扬眉的祢衡黑褂红绦走上台来,身矫体健,面庞高傲,目光一转,将角落里疲沓的大花脸瞪得后退一步。打腿走步一圈,走到台子中央,双手持捶,“咚咚”地开始了《击鼓骂曹》。
“昔日太公曾垂钓,张良拾履在圯桥。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了褴衫换紫袍……”吐字扬声,音饱气足,四句一出,尽显开阔气象,名士风骨。
李沉舟听得专注,一颗白果捏在指间半天,都忘了丢进嘴里。可惜老生的唱段不是对每个人都具备吸引力,几分钟之后,相邻的包厢响起了调笑声,接吻声,外面的走道里,脚步声来来去去,有的沉重,有的轻捷。被干扰了的李沉舟半回过神,慢慢将白果放进齿间,若有所思地咀嚼。
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步伐有点杂乱,本以为跟其他脚步声一样,路过他的包厢后渐不可闻,却没想到就在门外停下了。惶急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低声唤道:“沉舟!沉舟!”
是夏樱桐的声音。
李沉舟本想说“自己进来”,转眼变了主意,亲自起身去开门。夏樱桐一个闪身,溜进门来,门一合上就道:“沉舟,帮我最后一个忙!”
夏樱桐不是容易六神无主的女人,如果只是自己的事,她一向能够应付的很好。此时的她语速飞快,抓着李沉舟的袖子哀恳道:“沉舟,请快去后台帮帮阿秦。他被罗六爷看上了,他们拿阿柳那小妮子来逼他……那个大草包杜公子正在打电话让家里的司机开车过来,我趁机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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