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熟悉的硬邦邦的床上醒来。画画的男人其实都是细腻过人的,这里的新头儿乔也不例外。他问明我原来住哪间屋,就毫不客气地让那间屋子现在的主人挪到隔壁去挤一下,又从不知哪里拿了一张干净的床单,让我把自己裹在里面钻被窝。
我谢过他的好意,刷了牙,又用小半杯热水洗过脸,将床单当作睡袋往被子里一卷,脱去厚外套和鞋子就上床睡觉。按理来说有了柯的下落,我或许该兴奋得睡不着才对,可经过连续几日的奔波,我实在是累坏了,不多时便睡得昏死过去。
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时空的错乱之感。一睁眼目睹泥土颜色的天花板,我仿佛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每天醒来都看到如此谈不上美观的一片土黄,习惯于在被窝里发半天呆,一点点回想曼因的种种,然后才慢吞吞起床出门上班。曼因离开之后,这个起床程序就节省了许多。
今天我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想要早点见到柯,还有乔昨晚说的关于老左的事。
画者有私德。如乔昨晚所说,这里的确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忘了那是由我们之中谁最先发现的,敦煌的壁画固然以飞天佛画为主,但其中却也掺杂了古代画匠的私人情感在其中。不止一幅壁画的细节里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总有一个飞天的神采面貌异于他的同伴,那毫无疑问是画者个人的思念或情绪的寄托。逝者如斯,我们无从得知每一个特别的飞天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曲折故事,但在修复这些与众飞天悄然迥异的飞天的过程里,总能体味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如同塞外的风吹在心里,冷冽苍凉。
也不记得,是谁率先说出这几个字。画者有私德。一句话,五个字,一种隐喻铺开,漫卷过黄土白石之上的千年和现实。
从那时起,我们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秘密的权力。用不用在你。但作为敦煌壁画的修复者,你可以,于壁画非醒目处,用你需要纪念的某张脸,替换飞天的容颜。
画者有私德。古往今来莫如是。
从乔的古怪态度,以及昨晚那些人闪烁的言辞里,我已经猜到,老左用他的笔,将我留在了敦煌的石壁上。
眼不见不能为信。
所以当我一出门,看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乔,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我说,你等久了吧。他闲闲道,刚到一会儿。
他迈开步子,我乖乖跟在后面,我知道,他领我去看那幅壁画。
在石窟间绕来绕去,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这里的路我不算很熟,因当时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我紧紧跟住他,一会儿爬坡一会儿往下走。乔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有当我跟得有些勉强时,可以感觉到他稍微放慢脚步。
到了。乔停下来说,我一门心思往前直走,差点撞上他的脊背。
我从乔的身旁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壁画,而是——
柯。
她背对着我站在壁画前,微仰头,似乎正在专心地凝视壁画。她的长发被剪到只有两寸多长,因为自然卷的缘故,参差着扬起俏皮的弧度。柯的身体裹在硕大的半旧军大衣里,牛仔裤下踩着一双黑色耐克跑鞋。尽管她的发型和衣服都是陌生的,我仍旧在不甚明朗的光线里一眼认出,那是我的柯。
我张开口,想要叫她,语言却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音。
柯。我在心里无声地叫她。一如她离开之后的每个想念的瞬间。
仿佛是听到这无力低微带着痛楚的呼唤,柯忽然转过脸来。
我日思夜想了那么久的,柯的脸。
在目光接触到她嵌在密密黑睫毛里的双眼的一刹那,我感觉到全身一阵轻颤,似乎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自持,都在这一刻耗尽。我跋涉了这么久,才来到你的身边,柯。
柯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睛深不可测。她似乎是想笑,在终于浮现一个笑容的同时,我清晰地看见,眼泪滑过她的脸颊。
我走过去一把抱住她,隔着厚重的羽绒服和她的军大衣,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几乎是同时,我开始吻她,完全不顾站在我身后的乔的存在。
我的手滑过她绵羊一样的卷发,摩挲她的脸庞,她的气味强烈地缭绕着我,还有她的吻。一切都是那样强烈真实,以至于我终于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柯在我的怀里。
柯。我终于可以让她的名字从我的舌头根部弹出,带着幸福的气音。柯。柯。柯。我一迭声地叫她,吻她的眼睛,睫毛,面颊,耳朵。我吻干她的泪,紧紧抱着她。我低声说,柯,我找到你了,不许你再逃开。
她把脸埋在我肩上深呼吸,然后抬起脸来对我笑。你的味道。她说。
我忍不住又吻她,深入缠绵地。
我们就这样又笑又吻地依偎了好久,两个人喃喃地说着不成句的话。等我终于想起来回头张望的时候,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乔不在那里,应该是走了。
黛瑶呢?柯在我怀里问。
小东西。你还介意她吗?我故意说。
不是。我只是想,你怎么可以把她仍在家里自己跑出来。
她现在应该在弥渡。我一边看着柯单纯的惊异表情,一边继续说道,这个我慢慢和你细说。现在你先告诉我,你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柯笑嘻嘻道,这个也不急着说,你来看这幅画。她的笑容里有我陌生的一种明亮,十分温暖和干净。我惊觉,柯又长大了。或者说,更像一个女人了。
我抬眼看她指给我的画,那是一幅后唐风格的飞天喜乐图,整幅图上有二十余个不同姿态神情的飞天,或盘旋飞舞,或颔首侧立,其间点缀花瓣彩带云纹种种,浩浩荡荡的一种氤氲之气。
我很快找到柯要看我的所在,不是整幅画,而是画面右侧的两名飞天。她和她手臂缠绕,神情亲昵,一个状若低语,另一个侧耳聆听面带微笑。微笑的那名飞天,眼角眉梢活脱脱有我的影子,更让人惊异的是,她的右侧小腿上,依稀有不分明的蓝腾般纹样。
那纹身是你加上去的?我第一反应就是问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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