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君无措陪笑,面如浇蜡僵硬不堪,谢正衍满意他的反应,但又觉得扎眼刺心,快速扭头跨进院子,知乎君急忙跟随,不留神踩到水泥地上的凹坑,几乎单膝跪地。
谢天德正要出门买菜,见侄儿带朋友回来,高兴的迎他们进屋。知乎君被安置在小碳炉边,抬头便是几乎压顶的木楼板,那上面有几条鞋带宽的缝隙,能望到屋顶天窗上洒下的白光。谢正衍注意到他在短短几分钟内五次仰面扫视那些楼板缝,神情从最初的错愕渐渐转化为不安,估计对这座破屋子的坚固度深表怀疑,怕那呲牙裂嘴的楼板会突然垮塌砸中脑袋。
为了进一步加深他的忧疑,谢正衍等二叔离开以后邀请他上楼去看望奶奶。他们一前一后攀上那古栈道般狭仄的木楼梯,掀开楼板盖,一股混合酸腥味的粪便臭气呛得人直发昏,谢正衍知道奶奶又失禁了,让知乎君先下楼等待,自己去厨房舀来一盆热水,端上楼为奶奶清洁擦身,垫上尿不湿,又更换过衣裤,收拾干净后再招呼客人上楼。
奶奶躺在褥子上,褥子铺在地板上,她在这屋里的床铺早在她彻底糊涂的那天便被拆散改装成龙虾店工人们使用的小板凳,开始睡在楼下的潮地上,再后来就被驱逐到门外的窝棚。这几天谢天德和谢正衍没舍得让她外宿,但也不敢让她沾廖淑英的床,便在二楼相对干燥的楼板上搭了个临时地铺。这个舒适温暖的窝令奶奶惬意,此刻她穿着干净的衣服,蜷在窝里吸手指,满脸皱纹恰似老树纹理,神态却天真烂漫得宛如个刚落地的小婴儿,然而在外人看来,她更像迷失在生命盲区的不生不死的怪物,观之心惊肉跳。
谢正衍在褥子边的楼板上席地而坐,低声请求知乎君谅解:“这里味道很难闻,可是奶奶年纪大了,我不敢开窗户透气,请你忍耐一下。”
知乎君缓缓蹲下,局促的问他老人病了多久,是否还能好转。谢正衍一一细答,完了又说:“她只能暂时呆在这儿,过几天我妈回来就会把她赶到院子里的窝棚去。”
知乎君惊讶的转过脸:“为什么?你妈妈和你奶奶关系不好?”
听谢正衍详细描述了这个家曾经水火不容的婆媳关系,他已愕然到失去基本的评判力,叹气见怜:“矛盾再深也是家人啊,尊老爱幼是我们国家的传统美德,看在丈夫儿子份上也该留点同情心吧。”
谢正衍不禁轻笑:“我妈的意识里没有尊老爱幼四个字,不,应该说她只爱幼,对我大哥非常好,可是对我……”
知乎君忙问:“她对你也不好?”
谢正衍脸上的自嘲更浓,摇头说:“我不想说母亲坏话,可是小时候我真的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的亲骨肉,印象中好像从没在她身上感受过母爱。”
说到这儿,他认为是时候向知乎君摊牌了,定一定心神,提起胆量问他:“小知,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又跟你说这些吗?”
知乎君茫然的微微耸肩,但似乎已做好心理准备,面朝他端正坐好。
谢正衍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垂首,以目光为拐杖,在身体和地板间建立支撑,为避免出错,声音尽量放低放缓。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也很谢谢你这片心意,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感情不是儿戏,不能凭一时冲动草率决定,两个人想在一起必须为未来做好打算。可是我办不到,眼前的生活让我迷茫,我随时随地都在恐慌也看不到未来。这里的情形你都瞧见了,我不知道我家里到底穷不穷,只知道我一直过得很穷,我曾经被父母当做礼物送给亲戚,后来又像不合格的商品被他们退货,我有两对父母,却活得像个孤儿,在这个家我是多余的人,我母亲容不下我奶奶,将来也容不下我,现在就是这座破屋子也再没有我的栖身之所。我在一家随时会倒闭的小公司干着毫无前途的工作,每个月收入只够艰难糊口,我每天都很累,为生计发愁,根本没有心力建立恋爱关系,更没有能力让别人幸福……”
“别说了。”
知乎君急声打断他,眉目间溢出疼痛,低声追加一句:“小笛,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以为他已对景挂画回心转意,谢正衍如释重负又顾影惭形,准备接受居高临下的同情,岂料知乎君挺直腰板后所说的竟是一番与想象差之千里的道白。
“小笛,我以前隐约能感觉到你生活不太如意,今天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你父母这么对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可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我对他们的行为无比愤怒,为人父母怎么能这样虐待自己的孩子呢……”
知乎君伸出一双手握住谢正衍肩头,激动得眼泛热泪,没等他失慌开口,抢先一步坚决表态:“如果你是受家境所累才不肯接受跟我交往,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此外没有别的附加条件。你再穷再落魄都不要紧,我不需要你给我幸福,只想用我的爱来让你幸福。这个决定是一开始就做好的,现在更强烈了,我要加倍付出加倍对你好,弥补你没有得到过的温暖……”
这些春风拂面的话其实是一阵核弹冲击波,将谢正衍脑子里的驱动器刮得肢解散架,大大小小的零配件满地散落,寻觅它们各自希望获得的位置。撇开震惊、惶灼、恍惚这几个主体元件,那些细小的惊喜、欢愉也像螺丝帽在地上轻浮打转。二十二年卑微人生里,第一次听到如此郑重的许愿,他怀疑对方是不是认错人,或者眼睛屈光异常,过分美化了他给他的视觉印象,因为就他一贯的自我认知来看,他实在不配获得此等珍视。
瘫痪的神经网络尚未复联,知乎君又为这一允诺提供担保,他急匆匆打开挎包,取出一个正方形的小盒子,那是只精美的手表盒,谢正衍每天上班路过伊势丹百货时都会看到商场外墙的巨型广告牌上打着跟这小盒子上相同的LOGO——西铁城
知乎君揭开盒盖,从盒子里的黑丝绒内衬上摘出一道雪也似的光,这道光和破旧的小阁楼格格不入,分明是一位高贵的天外来客,被昏蒙的人强行绑架到此。所以当知乎君捉住谢正衍的左手腕,将这道光小心翼翼套上去时,谢正衍从光芒里清晰感受到与自身相同的不情愿,原本轻盈的手表也因此一下子变成了沉愈千钧的镣铐。
“喜欢吗?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想到你很瘦,表带可能会显宽松,专门让店员帮忙修改过,现在看尺码还挺合适。”
知乎君捧着谢正衍戴着手表的左腕,仿佛捧着一顶能赋予幸福的王冠,他的瞳仁向太阳借贷了力量,蓄满明晃晃的光,透出一种披荆斩棘的力量,和手表的光一起狠狠扎谢正衍的眼。感觉到疼痛,他的手不由自主往后缩,却被知乎君紧紧抓握,绝不松手的架势,像逮住一条拼命逃窜的鱼。
“小笛,我是认真的,请你再考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才听人说起作收的重要性,收藏这篇文的小天使可以话请收藏一下本人的专栏~么么哒~
第27章 矛盾
当晚谢正衍带着破棉絮般沓乱的思绪回到住地,进门便摘下手腕上那只被寒风吹得冰凉,触感却似火红炭块的西铁城电波表,先是随手往床上一搁,喂过福子以后不经意的转身瞅见,胸口被狠狠捶了一下,这几天累积起来的烦躁疲倦立刻又夯实一层,他感到剧烈眩晕,急忙把这导致不适的辐射源装进表盒,打开带锁的抽屉,放进装证件的纸盒,再重重关好锁严,如同镇守潘多拉的魔盒。
严阵以待的防范并不代表他要用理智筑造固若金汤的特洛伊城,事实上白天知乎君的真情告白已像埋伏奇兵的巨型木马混入城门。高傲尊贵的海伦须得雅典娜的金苹果那样的珍宝才能打动芳心,而他生活在贫寒黯淡的贫民窟,是卖火柴的小姑娘那类对一点昙花一现的温暖都能感入肺腑的可怜虫。久处饥荒的心是个寂寞狠了的小寡妇,经不住太热情的撩拨,现在已经对着那个用言语构建的美好承诺发出一串串淫、荡的呻、吟。
他的身体渐渐载不动脑袋,软软倒向枕头,矛盾欺身上前,像一头巨兽撕扯他的灵魂,他栗栗自危,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后脑勺,以躲避巨兽的獠牙,破棉絮似的思绪很快散做无数不成形的纤维,一毫不露的覆盖身体,假如不是接下来的一声扣扣提示音,他很可能会在极力挣扎中昏厥。
这救命的提示音来自千帆,前几天刚尖牙利齿挤兑过他,今天又前嫌尽忘的跑来分享萌发现,在两张小猫咪的图片下坏笑介绍:“我越看越觉得这只猫像你,瞧见这个眼神就好想捏耳朵。”
谢正衍困乏的端详那只眼睛瞪成黑弹珠的小花猫,倦闷打字:“人家是折耳猫,喵界贵族呢,我哪儿比得了。”
“哈哈,我看它就像个小难民,哪儿有贵族范啊。”
“嗯,难民的话倒很符合我的身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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