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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哥哥,如果有一天姜扬登极,我又应该如何辅佐他治国呢?我什么都不懂。”

高长卿本来已经背过身去,这时候回头,欣慰道:“好问题。你应该向硕儒请教先王的道统。先王之道,已经崩毁很久了,搞得现在民心不古,走到哪里都很难看到仁义。但我们不能忘记。你若执政,要尽力回归三王时代的秩序上。”

高栾擦擦眼睛:“恕……恕我直言,我不曾从哥哥身上看到仁义。”

高长卿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脑袋:“幺儿,有许多人看到道旁有饥饿之人,都会心生同情,施以援手。方才哥哥鞭打那些兵士,姜扬也多有不忍。但是你记住,这都不算是仁义,但凡不是畜生,都能够轻易做到,所以只能说是小恩小惠。天底下的大仁大义,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依天下、建国家!你见到道旁有饥饿之人,不应该想的是如何帮助他,而是如何让天底下再也没有饥馑灾荒,如何让天下人都能温饱,你懂么?你眼中所见人,一定不是一个一个单独的人,而是天下人! 所以你一旦执权柄,就要以大局为重,辅佐姜扬建立周代那样的政统,教化淳朴守礼的风俗。为了这个,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你自己,只要对王道天命的达成有所裨益!这条路很艰难,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们会说你心冷如铁,所以会分外孤独。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只有这样的心志,才配得上是我高家的儿郎!也只有这样的心志达成,才能算作功业!”

高栾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眼睁睁看他戴上兜帽,登上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突然害怕得无以复加,觉得天都要塌掉了,不禁跟着跑起来:“哥哥!哥哥!”但是高长卿是终究没有回头。高栾看他绝尘而去,坐在大路上哭泣了一会儿。国都戒严,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色又彻底暗了下来,让他觉得寂天寞地。他从小没有了父亲,却并没有觉得生命中有所缺憾,现在想来,却是因为有哥哥姐姐在身边悉心照顾,给了他一个家应该有的温暖。

现在哥哥突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与他说话,似乎真的就要一去不复返了,高栾心中被掏空了一大块,只觉得胆战心惊,前途黑暗。原来的那点小聪明也不堪一提,自己根本就还是个没有经历过是世面的孩子。他觉得凭自己现在胆战心惊的心绪根本做不好任何事情,因此无限自伤。

他哭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摸着怀里的两封信。印泥还是滚烫的。是国都上层专用的武都紫泥。破家数十年,哥哥却还留着这东西,当年的机敏与雄心可想而知。父亲死的时候,哥哥的岁数应该比自己还小吧?他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惶恐地看着父亲离去。

原本他总觉得哥哥的心性太坚刚,不懂得应时而变,因此总是愤世嫉俗的模样,让人看着可笑。但是现在他突然懂了。不是哥哥不想变通,是他没有办法变通。当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时候,他哥哥已经有了一颗男人的心。他要背负嘲笑,他要背负寄望,他要安顿好妇弱,可是有谁可怜过他么?他被抛进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有谁帮过他一把么?他还是个孩子,但已经没有时间让他长大。

现在,他承认自己不如哥哥了。选择逃开,玩世不恭地看着;与选择面对,扛起重担维护家人。他没有资格看不起哥哥。

高栾哭累了,被喝得醉醺醺的御子柴提到了驴背上:“走吧走吧,一个个都哭丧一样……大得也哭,小得也哭!你们是喝了多少水!鸟!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高栾匆匆擦擦脸:“你认得路么?你走得快一点好不好?你这样慢吞吞的我们天亮才能把信送完好不好?”

御子柴嘿嘿笑起来:“鸟!话真多,十五岁的人怎么像个小老头啊?来,叔叔带你逛逛雍都,买点糖给你吃!”他一边说一边豪不羞愧地摸着自己胸口捉虱子。

“……滚。”

其时,高长卿一个人驾车到了坐落在天街的“汲香室”。但看门面,并不见得富丽堂皇,但是高长卿却知道,全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风雅的处所。

他在街口下车,雇佣了一个在汲香室外打盹的驭手,让他爬上自己那辆车,随后才雍容散漫地往汲香室门口走去。迎客的是两个精神矍铄的老叟,见他气质高华,便将他迎进门内。

汲香室迎着门是一幢三层主楼,当他踩着柔软的红色地毡走进堂内,上前接待他的侍女几乎失了魂魄,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高长卿也是十年没有见到过如此青春貌美的姑娘,站在一尺外停下了脚步,似乎连呼吸中都带有了女子芬芳的体香,不禁心猿意马。他见她眼角眉梢都是恋恋的温柔,心里也十分舒畅,要不是现在是危机时刻,真想与她春风一度呢。这样想着,眼神就顺着她的脸落到了她的胸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处坟起丰满的形状,肖想着摸上去亵玩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嘲笑,高长卿恼怒地回过头去,却立刻瞪大了眼睛:雍都不愧是雍都,美人一个赛过一个!只见眼前的美人斜倚在少光的门廊处,高叉的长袍直直开到腰际,因为站姿,而露出一双修长到华丽的玉腿。还是三月暮,她脚下已经踩了一双闲散的高跟木屐,那双精致的小脚,让高长卿恨不能抄到怀里把玩。

美人也不闪避他估量的神色,慵懒地迎上来,手里捏着一管细细的金色烟枪:“你是哪国人啊?现下国都戒严,也只有你们这种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敢来这里玩耍。”

高长卿盯着她隐在烟雾后的脸,如痴如醉,一时间竟然连怎么回答都忘了。美人嗤笑一声,猝不及防喷了他一口烟,高长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却觉得偶尔放浪也不错,暧昧地凑上去道:“我就是容国人,只是去国离乡很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家,很想来这里看一看。看到你,简直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样。”

美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一点泪痣在眼角明明灭灭:“那你就进来吧,我的小弟弟。这主楼里可以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后头的庭院雅室用作宿夜或者密谈。现在因为国都戒严,这里人不多,十分安静,你若是想要住宿,这可真是撞上了好时候。但是想要听各国士子高谈阔论,那就可惜了。现在不论是采室还是手谈,都已经关了门。你是要去哪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笑意,不甚厌烦地吐了一口烟,脸上是寡淡的神色。

“我要一间庭院雅室,要开窗看得到涑水河。不要太大,我们只有寥寥几个人谈事情。希望你可以在中间拉上一层纱帐,隔离主座与客座。”

女人干脆道好,转身就走。大概因为女人几乎与高长卿一样高的缘故,她的步子相当大,高长卿发现自己很吃力才能追上她。他追了几步,凑上去问:“你可以为我侑酒么?”

女子敷衍地应下,十分心不在焉,似乎在被别的什么事情困扰。高长卿却很是得意。他心想她既然在汲香室中做婢子,又穿得如此暴露,大概就是游莺。待会儿问明她的名字,说不定日后就是好一场春情。

女子领他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面的园林。汲香室门面虽小,内里却颇有玄机,隐藏着几十幢精致的雅室,在寸土寸金的北街实在难能可贵。

最后,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处独立的临河雅室。两人脱了鞋履上堂,高长卿四处走动一番,发现房间很小,被灯火照得四围敞亮,但是主座旁有个神龛可以躲人。他赤脚走上主座,在那青浦团上盘腿坐下,看着窗外的缓缓流水,感受着吹到身上的晚风,一时间像是回到了过去,从容赞道:“好。”

美人的笑容十分微妙。她委派下人按照高长卿的意思装上一重帷幔,用那副曼妙的嗓音干巴巴地问:“你是要酒呢?还是要肉呢?”

“来三盅赵酒,三鼎鹿肉。”

“喜欢赵酒?”女子懒洋洋地接过酒盅,为他和两张客案侑酒。高长卿看着她戴着牡丹花的玉手,心旌动荡,不动声色地覆在她手背上,“怎么,赵酒不好么?——小心不要洒了。”

美女跪起身。高长卿顾自惋惜着指尖柔腻的触感时,女子突然回头,一脚踩在他的下身,又飞速地抄起烟杆挑起他的下巴:“赵酒也是你这种柔弱妖媚的男人喝得起的!看看你这幅不要脸的样子!”

高长卿大病未愈,本来想乘着机会香艳一把,也不枉做了冤死鬼,此时吓得往后一仰。女子赤脚踩在他命根子上,又用力拧了拧,狞笑一声,高长卿痛得满头大汗,又觉得颔下的烟枪传来阵阵火烫,赶紧讨饶:“好姐姐好姐姐!是在下逾矩了!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

女人哼了一声,收回长腿,却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她不分轻重地拍拍他的脸:“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么?”

高长卿满头大汗。出师未捷,他本不该如此放荡。此时抿着唇角,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女人嫌弃地推开他,掏出帕子来擦了擦自己的手,“高文公,你可知道?”

高长卿大喜过望,脸上不动声色:“哦?高文子的大名,如雷贯耳,不敢不知。不过他十年前就过世了,我也不曾见过他,原来我竟有这个福分。”

“太像了。”女人皱了皱眉,“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怪哉。看来你是要大富贵的人。”

女人心事重重地将一鼎肉摆到他的青玉案上,就再也不顾他,自己退到了门外,连例钱都忘了收。

同一时间,景家的府中总管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客人。小客人穿着寒酸,脸上却不见窘迫,笑嘻嘻地站在他家门口,“家老啊,有人遣我送一封信来,请务必交予你家家主大人。”

第29章

天街是雍都的王城街,坐落在王宫以北,原来是国府的一部分。国府长扬宫坐南朝北,后来新王宫翻修后,官署都搬到新王宫去了,这北面的宫殿就闲置了下来。高文子执政的时候,建议索性将这片区域的城墙拆掉。惠王采纳了他的谏言,将这片宫室分封给了王室和大臣,取代了长街南边,成了名门勋贵居住的不二场所,因为居住的人身份高贵,又称“天街”。高氏原本的大宅就建在天街尽头,现在改成了丞相卫阖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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