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仲在他的一生里,总是扮演着翩翩君子,他即使偶尔露出了爪牙,也能很快缩回去,让旁人不知。
但是高长卿,他永远都做不到。他不是一个翩翩君子,他心里俱是怨毒。他偶尔拼尽全力假装纯良翩翩,也会立即被人识破,即使那有时候不是他装的。
秋雨连绵,高长卿穿好鞋,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弓着背坐在庭阶前,低着头,好像对打在他头顶的雨水毫无知觉。有那么一阵子,雨水渐渐小了,从水流变成了水滴,又从水滴变成了湿漉漉的感觉,紧绷在皮肤上。高长卿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中,他看着前方的雨点,抬起头来。姜扬撑着伞静静地俯视着他。
他看看里面。“夜里风大雨大,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是因为以前的事么?”
高长卿想要站起来,姜扬却扶着木阶坐下,在他身边屈着一条腿,“这个叔叔……”他想要问什么又咽了下去,“你……你当初说在这里杀过人,然后逃走了。”
“是啊。”高长卿并不忌讳。
姜扬摸了摸他的被雨淋湿的额发。“你以前过得不好吧。”
高长卿突然觉得很委屈。他的嘴唇打颤,鼻子发酸,他把姜扬撵起来,“回去吧。”
姜扬顺从地揽着他的肩膀撑开伞。他没有再让高长卿淋到一滴雨。回房,他把他按在怀里,替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湿发。“都过去了。”姜扬柔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长卿笑了起来。
他知道姜扬跟旁的人不一样,他说的,都会成真。权力,名誉,富贵,他统统都会双手捧上。
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姜扬手背上。他的温暖让他像是从一场十年之久的噩梦里苏醒。有了姜扬,那些人的在意也变得不重要了。
“对。”高长卿放松了僵硬冰冷的身体,倒进姜扬怀里,“我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他们没有在坪林再待多久。高长卿忙不迭地逃离这里。他知道高国仲会尽心尽责地把事情给他办好,他也知道这个地方从此以后跟他再无半点瓜葛。高国仲会成为他的僚属,但也仅仅是僚属。他用他的忠诚来打发他,他不可能从这个叔叔身上得到家人的温暖,以及令人愉悦的卑微。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叔叔每次来到家中,望向父亲的眼神里就包含着这两样东西。他是无法得到的。这对至亲的仇人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以至于他们对高盾的死只字不提,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从来没有这么一桩事。高长卿在离开坪林之后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假的。
这让他又必须防备着身后。从前他只需要防备身前,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当他拥有得渐渐增多,他也需要左支右绌地防备着四面八方。
他得快点动作,让形式稳定下来。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时间不会很多。
姜扬知道他心情并不好,嘱咐郡府用最快的速度与高长卿交接坪林。坪林立郡十年,十年之后却又还给了高家,作为高长卿亲命的宰职,高国仲如愿以偿地将此据为己有。姜扬命虎臣拆掉了郡府,然后又与高国仲寒暄几句,便带着高长卿回国。回国路上,高长卿又发起了高烧,这让姜扬非常担心。自从带他到国中以来,高长卿一直饱受皮肉之苦,他的身体又一直不是太好,这样一来怕是要落下病根了。姜扬让随军的巫医替他好好看看,巫医却说,心力交瘁。
姜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他。他眼睁睁地看他落入自我编织的泥潭,却不得而出。姜扬只好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发誓,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不要急,也不要发愁。我会一直宠你。
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许不能让高长卿安心,但是他的权势可以。于是他亲自拟诏,要恢复十年前高家既有的封地,并且为他建造一座城池,在现在的费地。高氏的封地一直在国境的西部,饱受岐人的战乱之苦,现下他为高长卿在东面的涑水河下游立城,是有心让他在东面站稳脚跟。果不其然,高长卿的病情渐渐好转。姜扬虽然安心,却并不高兴,他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但他还是耐心地哄劝道:“你好好养病,到了国都我们就册封。”
高长卿终于安下心来。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们刚走了三天,国中就有人突来报信,姜扬见传令官神色惊惧,翻身下马把他引到一边,暗自拆信。从前这些事都过高长卿的手,现在姜扬觉得,他也该让高长卿休息休息,何况看起来不像是好事。姜扬展卷一念,倒也松了口气,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转过头,望着高长卿的篷车,叹了口气,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比较好。
“你回去,将王后送到城外别宫中,让彭蠡将军带着金吾卫看守,不要让任何人出入别宫。”他简短道,“至于宫里的事情,暂且交给卫相——对了,让高栾一道去帮忙。这个小子可以应付。”
传令官大松一口气。干他们这一行最怕的就是报丧,一不小心就被君侯给宰了。这次王后小产,他已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前来传达,不想这个传说中完完全全就是个武人的君侯,倒也非常通情达理。只不过这样的通情达理对于夫妻来说,未免太冷漠了,看来坊间传说王后是靠着她弟弟受宠才上位,并非空穴来风(空穴来风的这种用法现在已经被承认了,列为第二条释义,大家可以去查查辞典,用一次就被说一次ORZ)。
姜扬的确对高妍并没有夫妻之间该有的亲近,他只是将她视为高长卿的姐姐,而礼遇有加。这次高妍小产,他内里却松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说过,其实他并不是非常想要这个孩子。
这来源于一次错误。而且姜扬隐约觉得,这个错误不是发生在高妍与自己之间。只是他一直没有说罢了。就算并非他所认为的那样,他也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接受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他没有做好准备,也缺乏对这个孩子最起码的期待。他知道这样也许很对不起他的妻子,但是名分是他仅仅能给予她的东西,真心没有办法假装。
他的身份也让他可以无需假装。他已经感受到高长卿内心的波动,他静静地等待着,两人可以点破的那一天。他想要拥有他的全部。
他的隐瞒造成的结果就是:高长卿有了一副稍稍强壮点的身板去接受这个坏消息。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到达了国都,他已经不可以再露出一点破绽了。于是,清河伯高长卿在册封典礼后的宴会上轻描淡写道,“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女人生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他强自镇定地面对着别有用心的声音,“所幸君侯和王后都还年轻。过不了几个月,我们又会得到好消息。”
第72章
他这样说,一旁的君侯默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对有些人来说是威慑,对有些人来说,则是一个可以插手的示意。其后几天有不少人搜罗美人送往宫廷,其中还不乏年轻美貌体态婀娜的少年,但是君侯都一一训斥了。他将大病一场的高妍从别宫接来,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照看,这就扇了不少人的脸面。姜扬很体贴地留下高长卿与高妍两姊弟独处,也特许他随意进出宫廷。
高长卿在姐姐面前泣不成声。高妍反过来安慰他。高长卿迁怒旁人:“难道我留下御子柴,一点用都没有么!”
高妍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后宫里的事,他一个男人能派上什么用场。难不成让他杀进太后宫里,处死那老妪?”
“我倒正有此意。”他冷哼一声。“那老妪就是个疯妇。现在她还有何人可以倚靠?弄死她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高妍拉住他的胳膊:“你这一来,明眼人一看就是我们做的,罪名洗都洗不掉。不如将她送出宫去。”
高长卿恨恨:“她杀了我外甥!”而且这个外甥还姓姜。他随即镇定下来,意识到现在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俯下身按住了高妍的双肩,“阿姊,你必须尽快再怀孕!”
高妍立即拉下了脸,“你又要我去做那种事?休想。”她干脆道,“姜扬不愿意碰我,我也不惜得他。我是他堂堂正正娶来的王后,他却只在危难之时才会想到我,这一次我小产,缠绵卧榻,他也只在你来我这的时候,才会一道作陪,还等在外头,倒好像这与他完全不相干。你让我费尽心机爬上他的床,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高长卿大骂她冥顽不灵:“你现在是容国的王后!你以为你还是可以任性的大家小姐!这世上多少夫妻是一开始就有情有份的!你再不喜他,也不能就此撂下你应该担当的责任!”
高妍并不为之所动,“你是想要我承你的情谊,我的弟弟?你当初一无所有,将我送入此等境地,也情有可原。但是现在你是帝朝伯爵!君侯赐你良田万顷,为你营城,你还要紧抓着我不放!姊弟一场,你就这么待我!要靠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你算是什么有能之人!”她高傲地抬着下颔,“长卿,现在你我俱是尊荣无匹,你也该放下你的野心好好享受了。我贵为王后,有的是裙臣,勾勾手,多少人愿意往我床上爬,我何必为一个并不在意我、也并不讨我喜欢的男人劳心费神。你自己也是,别成天费尽心机算计来算计去,阿姊怕你没算死别人,倒把自己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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