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这一拜,不仅为自己,亦是为安氏全家,拜谢夫君为国讨逆为父报仇。芫无以为谢,唯一力担承下府中事,平君后顾之忧。盼夫君早日凯旋。此其一。其二为妾身之请。夫君此去远征,万勿以妾身为念。倘若遇有品貌中意可期执手之女,尽可收在身边。妾身出自将兵之家,深知行军在外归期难期。但凡身边人结缘成喜,不仅是沈氏之喜也是妾身之盼,条件许可尽可将其送回府···”
“阿姐,何出此言?”沈赫厉声喝道。
安氏知道沈赫骤然动怒,定是回想起当年求亲时的保证;禁不住黯然一笑。那年,青春年少泼辣练达的将门之女曾经笑讽:纨绔子弟朝秦暮楚三妻四妾,何以执手?英姿飒爽的少年郎闻言纵身而起,以腰中大红丝绦将二人的手缠在一处,随后牵着她,绕着一个梁柱又牵住安芫另只手,朗声笑道:“延召愿与阿姐抱柱立约,今生只守芫姐为妻,绝不相负···”言犹在耳,但当此非常之时,安氏明白,必须由她来打破当年的约定。
“延召待我情深意重,为姐铭感五内。然非如此,无以减轻妾身入堂七载无出的自责。望延召成全妾身心愿。不然,便请夫君给安芫一纸休书。延召,你我夫妻相守一场,想来妾身的心意,不需多言了”
沈赫与妻子对视半晌,终是轻轻点头。“罢。纳妾之事依阿姐之言顺其自然吧。然,休要再提休书。赫不会休妻的。阿姐尽可宽心,赫定然不负厚望及早克敌还朝。”
有侍婢进来送药,这样的时辰,意味着沈赫需起身前往城外军署报备。因安氏尚在小产修养之中不得外出,夫妻便在此短暂的服药时间内话别。
安氏服过药,拔下头上一股发钗放到沈赫手中。只说是来日,沈赫若能在外遇得心怡之女,便以此发钗为定。
沈赫对于妻子的言行感到哭笑不得。“阿姐竟比我还急。似这般看来,日后若我仅还回发钗,反是有负阿姐重托了”
此时的玩笑显然唤不起哪怕是强作的欢颜。安氏几乎咬穿手背才使得不曾失声哭出:“妾只想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只盼这股钗将延召平安带回,若能另为沈氏门中添人进口,妾愿以身献佛。但若有何···上高水低,妾亦会以身相殉绝不独活。”
在去往营属的官道上,沈赫偶遇正快马回朝述职的万荣。看到沈赫马鞍上的兵刃--乾坤双戟,不肖多言,出于多年私交相知且同为行军之人的相通,万荣已明白,何者当讲,何者不能言。
“玉清快马赶回,原为述职之后便请战驰援;既已如此,玉清便在此相送,望延召珍重,可惜此时无酒与贤弟饯行”万荣欲言又止的向沈赫端揖一礼。
沈赫马上还礼。抬头看了天色,估计尚有些许时间,便含笑翻身下马,万荣也随之落鞍,与沈赫缓步走到道旁,拣了处不在旁人视线所在站下悄声叙话。
“兄台方才称快马赶回原为请战,所为何故?”
“为兄也不怕贤弟道我因私心误大义,吾家莹儿小妹于年初随新婚夫婿前往安远赴职。为兄家中情形,贤弟也知道,兄妹三人感情深厚。如今边戍告急,为兄岂能不挂念自家手足?”万荣如实答道。
沈赫抬手扶住万荣手臂,以示理解。他当然记得那个能歌善舞,灵动如花间炫舞的彩凤般的少女。那时万家小妹正是及笄之年。远望,皎如太阳升朝霞,迫察,烁若芙蕖出绿波。美得令人凝神屏息,难以丝毫轻慢。
“仁兄以诚相对,赫自当换之以诚。此去若有无碍公务之机,和自会遣私属家仆前往关照。”
相互长揖,互道珍重,两挚友匆忙道别。
令二人始料未及的是,匆忙中的相约承诺,竟结成一个漩涡,卷进无数家国恩怨。
数万胡人铁骑叩关——唯有亲见才能明白是怎样的概念。铁蹄旌旗、血雨腥风席卷而过后,地面上剩下的是满目死寂,足矣没过足踝的血流,灼痛皮肉耀乱双眼的火光,不绝于耳的哭号,食腐乌鸦的呱噪乱飞····尸横遍野这几个字,从纸上演变成真实情景,每一道笔划都滴着血。
长途行军人不卸甲马不离鞍,走至安远城外,亦是望夏时分。虽不至于渴饮刀头血,却已免不得倦卧马鞍桥。邓绶以咳嗽掩饰住呕吐的感觉,回头欲同沈赫说话,看到沈府家仆和子,满脸赔笑抱手一揖又指指身边,沈赫斜靠这树,已会周公多时。
·····“赫儿,你切记,历朝能臣强将及至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之时,结局都逃不过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劫难之数。君臣相知是缘分,可遇不可求。如‘护国相王’若当做成例延续下去,不仅是为人君的巨大失败,亦是为人臣的巨大悲哀”眼前的身影尽管模糊,声音却分外清晰,是逝去数年的先师——云徵;而那番话字字句句不曾淡忘,是先师仙去之前亲口之言·····
恍惚间有人摇动,沈赫猛地睁开眼睛,邓绶目光灵动的笑望着:“延召怎样了,想是着了梦魇”说着拎过一方湿巾塞在沈赫手中“略定定神,邓某已着人向前面城中传信,想来很快有回信送回。借此喘息时刻,不知延召对其后有何计议?”
“琚遥兄莫玩笑”沈赫擦了脸,示意和子将马鞍装回马背,调整肚带送进踏蹬高低,他自己则用湿巾分辨了一下当下的风向。“待与叶沐泓前面会合,吾将整合全体骑军继续前行,兄台领剩余人马进城;另请遣快马速与踞守奉节城的武靖将军独孤坚取得联系,只需足下与独孤将军之间取得呼应之势,赫于其后的胜算便平添五分不止呢!”
邓绶闻言抚掌称妙。当下遣人传令,全军即可分作步军马军两队,由游击郎将罗崇主领步军,即可往安远全速前进,余下的由沈赫带领进行必要修整编队。
罗崇对此番安排显有不服,刚预提异议被邓绶斥住:“罗将军报国杀敌之心可嘉,然需知将军所领步军于随后踞守安远城,乃是此番驰援重中之重。尔等于安远稳居一日,那边的马军弟兄们的生机便多出几重。如今大敌当前,同仇敌忾方为正理,怎的如此浅视及至分斤拨两?再有此等动摇军心之举,邓某便请王命旗牌予以论罪!”
沈赫闻言朝邓绶抱拳一揖,以示附议。随后低声嘱咐了和子几句,将其打发走,转身对分在手下的军曹官吩咐:传令下去,令家中有老父母或身为家中独子者,出列!
叶茂接到传信随之点齐一哨马军,快速衔尾追上。与安远城外与沈赫会合。仔细研究过细作送回的西恒地理图,沈叶二人又彼此交接了些许责任分承之事,最终由沈赫令三千精骑直插西恒腹地。
几天之后,安远城外突然寂静下来。西恒狼军连营如暴晒烈日之下的水珠,除了依稀痕迹之外再无声息。随后奉节交通信使也传来消息,奉节成外西恒狼军突然撤兵而去。独孤坚在信笺中嘱咐留守安远的邓绶、罗崇:务求踞守安远,穷寇莫追。
怎奈劝者思维较之思者脚步,到底滞后一拍,奉节信马跑进安远南门,罗崇率队追袭的三千人马已经冲出西门,精致朝西恒狼军收队而返的方向追了出去。
独孤坚闻报跌足大骂:“短见匹夫,只知争功。如是妄为,必激得胡人决死反扑。只怕深入奔袭的沈叶二人凶多吉少!”听此一吼,邓绶两腿一软坐回狼皮椅中。
推日拨月心急如煎的熬至四月底,安远西城之下,出现了一直尘面鬓霜的骑军!阔别月余,这支部队的旗号已算不得完整,然而那股佛挡杀佛鬼拦斩鬼,所向无敌的气势却仍冲天般高昂。
沈赫、叶茂于安远城下,简要议定后的一个月里,长途奔袭西恒都城咸宁,直捣英琮老巢,即使斩获颇丰也是胜得惨烈。
罗崇率队追击的人马,被英琮的后卫队包围引入歧途,致使两千余众包括主将在内全军覆没。沈赫、叶茂返回途中连遭散兵袭扰,几乎令英琮脱束而逃。叶茂恼羞成怒,命人将英氏君臣千余人等,高于车轮以上者男丁,一律勾穿琵琶骨连做一条人链。就此押回安远。此举虽显失仁厚却是奏效,西衡被俘就此再无脱逃发生。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邓绶听到沈赫念念有词,凑近几步才听出是汉末蔡琰的《悲愤诗》;以这段诗句对应眼前这驱使俘虏入城的情景,倒真有几分贴切。
思至此,邓绶不禁一笑:“延召,足下与叶茂险中取胜创下当世奇勋,怎生不见喜色,反倒是这般多愁善感模样?”
“哦?不知喜从何来?古有‘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名万骨枯’之言。”沈赫缓缓松了颌下缆带摘了头盔“安远奉节一线兵祸方息,经此一役而殇之冤魂何止万计。西恒一地虽就此名义上归入天朝,实为就此成为无主自乱之地;又是另一番生灵涂炭。琚遥兄说,赫当以此为喜乎?”言罢转身欲走。
邓绶长臂相拦:“绶失言,延召勿怪。适才叶沐泓及独孤将军倡议:安奉一线大捷,擒获逆首,实为吾皇洪福齐天也。原想明日再行庆祝大宴将士。只是独孤将军需尽快赶回奉节归戍,故改于今夜庆祝。足下是本次建功勇将之一,断无缺席之理。且先行休整歇息,届时有人来接。”邓绶说着话时,已有人奉命进前来,分别接过马匹兵刃;更有沈府侍从和子,领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双人抬小轿挤上来,喜泪涟涟的又是磕头见礼,又是忙着扶自家主人上轿,抬向事先备好的安置所在。
待沈赫又一次被摇醒过来,对上的还是和子一双汪汪泪眼。沈赫慢慢活动者脖颈,只觉浑身骨痛筋软。“若我再不睁眼,你这厮可不是真的在哭丧?还不让到一旁!”
一句笑骂令和子匆匆扯着袖子抹了泪,连声应着转身利索的准备梳洗用物,醒神香茶,及当晚要穿戴的袍服。口中亦不识闲的述说连日来的担惊受怕·····
主仆二人所在处是个两进民宅。比起尚京府邸自是天差地别。赫心里明白,历经战祸之后,自己还能有如此落脚喘息倒头就枕之地实属不易。在软轿中短暂清醒,也曾向外匆匆看过,真个是满目创痍,心头那层不忍倒也减弱些许,随后则头倚轿厢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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