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也。某人所虑季孙之忧不会那么简单。他们所希冀者是预借颛顼之乱,平复萧墙之祸以妄两全其美之功。但那英琭既有‘鬼见愁’之名,想来绝非易相与之辈。”——“有曰:大鹏展翅恨天低,击水扬风九万里。先帝曾以高官厚禄欲留其入朝,亦不能令之回眸一顾。原来其目光留于此间。正是不存疑心生不出暗鬼。换你设想,松延宫会承认萧墙之祸其实就起于那处吗?”独孤澹的话音甫落,沈骧那边就响起一声冷笑。
下面的话在场三人心照不宣。松延宫太后心中,皇家威仪亦或是确切言表沈卉本人的威仪高于一切。她永远不会罢手之事,即是将可能损伤其威势的事物扼杀在萌芽状态。即便是可能存在的威胁来自于亲人,亦不可能令之停手。否则,如何会有承宁之变,又如何会有亲侄子被远放苦寒边戍,屈身做一名论不到品级的小吏,这类令人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皇帝大婚后亲政,不可避免的分取了松延宫的权势,沈太后从来就不甘心。因此,便将这份怨怼转嫁旁引,倾覆在旁人头上。如其所论,乱国者无外乎,外戚、权奸、阉宦、佞幸,沈骧却偏偏背着“凤骨入怀,生为佞宠”的谶语;沈太后若不将满怀邪怒加注与他却又会给谁!
独孤澹见沈骧取菜食动作明显滞涩,索性也停箸正坐与之明摆分说:“仪光,为兄有言或许逆耳,确实在是秉诚之语。足下屈服于安远,断非长远之计。以我素来所知叶某品性,若非我守定‘苟利社稷,不计微末得失’信条,其实早已做不成目下‘相安无事’的情形。而贤弟却是正握于他手中的。无论是哪一层行差踏错,都是凶险。故提醒贤弟,日后行为措施于进退间谋求自保在先。至于奉节这里,知你有诸般不得已在里头,日后纵有什么不入耳目的,亦不会当真。唯其一桩必需说开:若你接令意在刺杀英琭,则为兄势必要出手阻拦。此人于当下边陲情势言,其意义至关重要,堪比是一颗不可或缺的定盘星。此事关系社稷民生大义,你可明白?”——“此言出于‘护国将独孤郎’之口,端是金玉良言。”沈骧慨然点头道。“如此依仁兄之见呢~~~~~~?”
“这也简单。无论与他与我,你做足姿态避而远之就好。否则一个‘交通外藩’的罪名,便能有人假大义之名摘你的首级。”
我只道是忍着一口气低头选了暗卫职务,从此不再梦羡紫薇遥看将星,却怎知松延宫仍是攥紧鬼爪,一丝生机也不留。她是恨不能令我死得身败名裂人神共愤,同时还要为她儿子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这便是他们母子笔下的君臣纲常!恨吗,真想甩手丢开所有道义恩怨,任性而为做一回乱臣贼子,覆了这所谓国祚正朔。终究,祸国之下必是殃民,祸延黎庶妇孺···断无天良道义,粉身碎骨难赎其罪业。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沈仪光区区微末之辈,竟牵扯得如许多高官贵系的机谋算计,纵死亦是不虚此生了。”成长的代价是独自咽下所有苦涩,掩盖住伤痛,面上还要摆出云淡风轻拈花而笑的轻松得意。
转眼间的一派祥和,只看得谢琛伤神的别开脸去。骧的神情变化虽比不得翻书那么快,却也是收放控制自如。怎样的砥节砺行,令尚在少年的表弟成了眼前这样,让人见之怆然的城府!
“侬才说餐桌上弗讲公务,目下却是侬讲的最欢。我同仪光都是食不语的习惯,侬如此拖着我们讲话,还让不让人进食了?!”
共回到书房献茶毕,不肖独孤澹吩咐,端木洵便已向下交代:不得准许擅闯书房内围者严惩不贷。之后端了把椅子坐定拄着佩剑默然守在内院门前。俨然尉迟敬德现世一般。
骧手把着茶盏望着窗外的身影,回头又看看并站在地域图前的独孤澹和谢琛,心中只是五味杂陈。眼前在场的,一位戍边郡王,一位奉诏钦差,还有自己这个有权也无权的辑事司暗卫;凑齐了朝廷军政监三阶,言行中试来试去直如推手游戏,少不得心怀鬼胎之嫌,忠信度竟不及武靖王的属下。若非相交多年彼此知道,早已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这笔账要算在谁头上!
听到谢琛重复了一句:亲自领兵。骧回过神开言:“恕小弟冒昧插一句言。兵动即帅动。王爷接到的加急信报若非明发旨意,其间便有足够空间供人撕咬。朝中言官的笔风墨雨倒不在话下,只是必要提防着安远趁机兴乱;以及咸宁方面几家纷争势力,为抢权柄联合反噬。到那时,朝廷不见得出面调停。最多是耗到最后出手平乱。兄长若想出兵,须得出一支奇兵,迅雷不及掩耳,方可望收的预期之效。”独孤澹已经兴奋地说不出话,只对着骧直直竖起大拇指,表示赞佩。
沈骧别开头嫣然一笑,一步一踱的迈着步子,彷如一只骄傲的孔雀寻看着领地。心中道:适才被你吓了一跳,现在看我的。“说了如许多话,王爷还在隐瞒实情不告,莫不是嫌我这个暗卫行径阴鸷?”——“为兄绝无此心。”独孤澹一愣。
“那就容卑职好与两位上官分说一番。王爷与新封琭王既是旧交,彼此间必有身后与常人的交情。如此莫说是接送率队钦差,彼此间托付妻儿乃至自身性命,也不在化下。偏偏会旁生出‘加急信报’,关照堂堂武靖王安排属下接送钦差;而且是明知安远叶某人早已虎视奉节督护的前提下。由此聊作两处猜度:其一,英琭目下情势极其不妙,不要说接旨受封,怕是连自家安危都顾及不上;西恒境内亦或是咸宁四外,恐已成为刀兵鏖战质地了。如此情势下,若不得王爷亲自出援,谢大人手上圣旨沦为草纸,朝廷颜面丢尽污水桶,都在其次。西恒、安奉一面沃野从此刀兵四起,倒要牵扯进朝廷六成以上的精力财力。如此冒险的事,莫说是你我三人,便是整个大昌朝廷也是赌不起的。其二,即是牵扯到英琭与王爷之间,某些说不得的心意。西恒乱世既已形成,想来其间必有着更大诱因,触发了纷争引信。若我未猜错,十之七八与军马失盗相关。而那绝对不会是个小数目。至于王爷所虑者,或许是在权衡,今日释手援救必将贻为来日劲敌。那时节又能凭借什么,来巩固住今日许诺。尽管如此,于王爷计较,两害相争取其轻,王爷还是选择了以身犯险。为的还是尽其所能留一份和平生机给百姓。昌有护国将独孤郎,乃是先帝慧眼独具,更是百姓幸甚,社稷幸甚。”说着面向独孤端揖当胸一揖到地。
独孤澹真个是挺身跃起抢步上前,展臂透袖端揖还礼:“仪光坦荡实乃谋国之士。是擎韬枉做小人错疑凤郎,为兄这厢赔罪了。于此再无隐瞒,贤弟且借步到这边。”
独孤澹牵着沈骧来到地域图前,用手上折扇指向一点:“此处名曰萧飒,一直为英氏一远支名唤图里的封地。约在上月中旬,英琭手下偶在萧飒郊外,窥得那处藏有尚在成长期骏马逾万匹之多。朝廷封王消息传出后,英氏召集为数不多的几家宗室聚会,图里联合其他几人提出‘主位轮流执掌’,并要求交出西恒王庭信物——金鹏大纛旗。此议虽在当时即被压下,但随后图里便联合几家人马兵犯西恒都成咸宁。以英琭一家威猛自然难敌群狼轮攻,故于数日前亲至奉节郊外与我会面借兵。叶沐泓想是早已觉察到英琭的行踪以及之前是身份,一直遣人附于独孤近侧监视,寻机捉拿把柄。如今芷璘携明诏而至,独孤尽可放手而为,一则护送钦差,二则出手相助英琭平乱。虽则议定,又不能大张旗鼓泄露战机”说话间,独孤澹苦笑一下解嘲:“堂堂天朝用兵竟落得这么瞻前顾后,像个闺中人行事,不敢高声暗皱眉,真羞煞人也。”
沈骧闻言也不免失笑。回想起自己曾经与英琭其人几番交会,愈发笑不能抑。只怕面前的武靖王和奉旨钦差,想破头也想不到我与那琭王千岁的交情,端是深厚到无以言表地步,一起挑过堂,一起嫖过娼,比起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这份交情岂止是戚戚焉然的江湖滋味!
沈骧兀自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却把独孤澹笑得险险乱了方寸,试探着唤了沈骧一声,问他看出什么端倪。“尚有疑问,那数万匹马的齿龄,略估在多大?若是两至五岁上下,或可设想前面的盗马案最后归案首恶,是否就在这萧飒城?若能理清途径,安奉边戍上痈疽成患长达数年之忧便可望破溃根除。”
独孤澹不禁抚掌大喜:“贤弟之言正合我意。此案能得告破,实是剔除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日将偏西,武靖王府议事厅中肃立着武靖王麾下数位将领。静静听着主帅扼要简明的任务分派。鸿公子谢琛作为奉旨钦差列席在旁,凤公子沈骧隐去身份以侍从名义立在谢琛身边。一个仪颜如玉,一个貌比天人,一双璧人也似;着实惹得几位行伍人眼光如刀霍霍紧逼。若不是武靖王素日治下严明军法如山,这二人的境遇实在岌岌可危不堪想象。
既要一击而中,又不能过早暴露行藏。如何走并且令人见之不疑,乃是关键。对于久战沙场的将士又是一番别样考验。战乱既已成型,以咸宁为中心的地域周边,必定四下布置拦截。明关暗卡信报坐探散播无数,防不胜防。但凡安奉一线有大肆动兵的嫌疑,必定引发咸宁方面急功近利甚至狗急跳墙。
端木洵忽然言语闪烁的说道:“末将有一计或可周全。但恐犯忌主公虎威···”——“集思广议但讲无妨。”
端木洵先是望着旁听席上轻轻笑了随后开言:“王爷可还记得晋封次年,旧族乡老前来拜贺。当时有人劝道,王爷的正妃不幸殉节逝世,留下精壮之人白白辜负大好年华。劝您选心仪之人续弦,以去独守之苦。并相约若有一日,王爷再结红鸾时,无论如何携新人回本族一遭,以便接受族内人拜谒。末将窃以为,莫如借此由头,扮作新人省亲马队”言至于此,独孤澹已把折扇往桌案上一敲。虽未明确赞同,神情足以说明一切。
瞥见谢、沈二人略有不明所以之色,独孤澹缓着音色详加解说。历来在游牧民族间,凡有喜事及喜丧,必有相应庆贺仪式。其中尤以赛马聚会最多。在此期间,大量人流马队频繁集结流动十分正常。此外部族间还自觉恪守一个不成文习惯——马会期间,如有涉及对阵交战者,双方务必自觉息兵罢战。即使做不到支持本族男子赴会,亦不准借此机会挑起争端兴兵发难。否则将被视为共敌,人人得而剿灭驱逐。
独孤氏起于鲜卑贵族,后于百多年前归入汉流。被遗留分支后裔视如骄傲马首是瞻。如今仍有零散分支与鲜卑、高昌、回鹘等胡部交往通婚。
以端木洵所言,若能扮成婚嫁迎送人群行动,既可以隐蔽行踪,骗过沿途关卡,迷惑住图里等人视线;又可以牵制住诸方力量,争取出足够的突袭时机。实在是一石数鸟的好计策。
问题是,谁来扮演这对续弦新人中另一方?说话间,多只眼睛投向旁听席上的谢琛、沈骧。这两人无论谁来扮作新嫁之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国色天香;与王驾气派的武靖王站在一起,短短是佳偶天成晃人眼目。退一步言,沈、谢二人于独孤澹相差虽大,应着一个续弦的名头,亦不会引起怀疑。
闻有参议将领提出由谢琛扮作新妇,谢琛已在众多哄笑中羞得满脸通红。憋了半晌才低声道:“下官丁忧期未满,理当回避此等红事。还望王爷担待则个。另寻佳丽为上。”
独孤澹听了摆摆手,显然是否决了某个意思。当此兵凶战祸之际,怎么可能带累无辜妇孺,更何况还有军机机密的情由于其中。沈骧觉出袍襟上微动,便知道此时周遭投向他的目光,已足够把他身上烧出洞。看来这假扮新人的差事绝对是推不掉了。
骧暗中咬牙半日撇着嘴角哂笑道:“王爷方才也有言道,游牧部族亦有礼尊亡故的习俗。果是如此,莫如由我扮作扶灵回乡的新寡,料想亦不至于败露行藏。王爷若有意隐匿行踪,更可以就势躲在棺木里。”——“骧儿,不得出言无状!”谢琛情急之下喝止道,随之亦是哭笑不得。
孰料沈骧并非是个轻易吓住的主,耸起半幅笑容同时切齿:“哼~~许人强媒硬聘逼迫良家子就范,就不许我守贞志节一力相抗我这就出去扎个草人戳针,非要方死那个污我清白的登徒子!”
噗嗤一声,独孤澹不及掩口喷了一身一地的茶;在旁众人亦随之抚掌打跌,笑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半点威武。终得缓开一口气,独孤澹把手上扇子一撇几步欺近,拂柳拈花般几式出手,便将沈骧捉进怀中,手指掐定其后背大穴,使之软在掌握中动弹不得:“噢~~~如此趁为夫喉咙间尚有三寸气在,好人儿,你便先让为夫亲近亲近。汝可知任夫婿带着怨气游到冥间,那忘川水必要被你男人哭得水漫森罗殿。那一来你可是贻祸三界哟!”——“哇,你你你·····你这死鬼,松手放开我!”骧也是忍不住惊呼起来,再没有一贯的冷硬平和。
众人忽见独孤澹一改往日端正冷峻,竟露出这般嬉笑戏闹模样,越发笑的捶胸顿足肝肠欲断。便是谢琛亦是拢不得庄重,把脸埋进臂弯歪倒在座椅中,用另只手臂顶住腹部,气喘不均直要岔了气似的。
结论足以令人为之千恩万谢,沈骧虽则又叫又跳闹了半日,亟待随后看到那袭艳丽的胡服外袍时,还是翻着白眼没再言语。谢琛长出口气,原还怕独孤澹真就摆开全副婚嫁穿戴衣饰,必要惹得小凤凰最终炸毛,就当真不好收场。
“全套穿戴是在正式拜会仪式时才用。平日行动穿着实在简单了许多,有这件外裳套在外面就行。只不过···发式上添坠几样饰物罢了。”独孤澹放下手上的首饰匣子,假意对着谢琛解说道。
少顷,两人都看到,一旁的沈骧撅着嘴低声嘀咕着什么,抬手拔了顶上发簪,解散发髻。谢琛走上前接过牛角梳仔细的帮他梳着头发。又从匣子里捡了几样素净的玳瑁梳、缀着珊瑚的拢发束结,编缀在发缕中。
最后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弟弟,谢琛不禁眼圈发红:“骧儿,为了我···难为你太多。你原本不必如此辛苦···”——“说这些生僻话作甚,我又不是管外人的事情。难道我会坐视自家弟兄在我的眼前以身犯险?”
沈骧摸过案上一方红锦,转身仰看着谢琛呲起白牙嘻嘻笑:“琛哥若实在介怀。莫如待丁忧期满,你便真个披上吉服堂堂皇皇的嫁给我做齐君吧。你看幺,当今皇上都明确立了男妃。我步其后尘迎娶男妻,并无不妥吧。何况是你我的八字早就合过,论其才貌鸿郎姿容端不逊于齐姜宋子,感情上说得上青梅竹马。怎样?届时我必然白纸黑字递折陛前,奏请皇上予以赐婚。我光明正大娶你给那些暗合偷腥看看!哈哈~~~”
谢琛被表弟一派戏谑玩笑逗得,玉面上红一层白一层的,真似是顶上充作盖头的红锦揭来揭去。方跺脚喝出一声“胡闹之举,不脸红”,骧就不依不饶“我被你仗着‘事急从权’名义,硬嫁出去,还没嗔怪胡闹。目下仅算是提亲问期,你就恼了。若不然,我委屈点儿算是入赘谢家的,行幺”
门外响起抽气呛咳之声,不用看也知道独孤澹在外面看了半日笑话,兄弟俩就此收了戏闹之行。谢琛见到独孤澹忍笑忍得五官挪动,恨得愈发跺脚。袍袖往脸上一盖悲叹道:“天理沦丧,人心不古。”
轮行碌碌,帘摆摇摇。华丽的车辇中,骧抱着硕大的引枕昏昏欲睡。身为“新妇”,他不必象其他人一样架在马背上。在经过关卡盘查时,学着闹小性儿,连眼睛都不必睁开。真个被招烦了,凤目圆睁纤腰一掐,抬手一巴掌掴在那混账脸上。一旁自有下人呵斥:“不要命了。我家王妃也是你这脏手能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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