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琭示意随驾的卓尔,将特备的酒器一一排放开来。雨航则在东来辅助下,放好未启封泥的酒坛,佐酒小料,精致小吃,点好白瓷佛手香薰,最后亲手捧着细瓷盆盛了净水,默然含笑等候服侍。
骧抬手绾起淡霞色长衫的窄袖,就着净水盆洗了手,正是皓腕涤露,说不出一段风光。一旁有卓尔仔细启开泥封,将酒注入金釜,加了盖子。近侧茶炉上正烧着一只紫金盆,盆内净水中渐有水珠点点升起。
从雨航臂上拾过手巾擦了手,骧温缓而坚定的嘱咐:“这里不用伺候,你且回房吧”。
雨航一愣未待搭话,大马金刀座于一旁的英琭,放下手中正赏看的条幅,笑道:“在为兄眼前不必演这金屋藏娇的相声儿,我可是记得仪光亲口说过,绝无那龙阳之好的。雨航且帮着卓尔备办些饭食,他今日是没有口福品酒的。何况你在此,白白让你家官人担惊受怕。”雨航闻言见骧也向他使眼色,便会意领着东来回厨间备饭。
金釜镇在紫金盆中半柱香时间,卓尔按照沈骧关照,将金釜提出放在桌旁,把酒浆缓缓斟在方正白玉匣中。看着沈骧捏着玉箸,把白瓷碟中的花瓣丝、松仁屑、糖霜、拨进玉匣。又用长柄玉匙搅拌一下,分别提出斟在两只白玉斗中。
英琭拢着阔袖持起玉斗,轻呷一口回甘片刻,随即将酒饮尽:“嗯,好喝。且如此饮酒之法别具一格。仪光,以为兄之议,此酒莫如定名‘秀色觞’,唇齿留香回味甘醇,秀色可餐亦可饮之,端是人间极品。”
沈骧弯着一抹笑,提起长匙舀了酒为英琭斟上。“兄长谬赞了。雕虫之技聊以娱情尔。自示轻狂犹自牵强,徒留骄奢之名罢了。”执起自己的白玉斗,轻抿了一口酒。一层酒浆薄薄附着,令秀美的唇愈发水莹泽。
英琭见了强令自己转开眼神,红袖添香,素手添觞,美不胜收,心驰而神往。小凤凰,你这抱美在怀的一幕,又怎么瞒得过我去?“若非见了贤弟身边人、手中酒,为兄亦是不会信及那骄奢二字的。如此说来,这秀色觞中别有滋味呢。”——“兄台贵为一地之主,堪称手谈天下棋局者,自然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相互含笑碰杯。干杯、对照空杯,复将酒斟满。“放之兄一直在看景?小弟的院中并无蒹葭可赏,只有几株瘦槐、绿植,皆是年内新移进来的。说不得萧索些。”——“贤弟的意趣外人不知,为兄却是看的透彻。正是这几株瘦槐在此才最好。槐花开时淡而不妖,绿叶白花,满目清白。不知为兄说的对否?”骧嫣然一笑,持起玉斗与英琭再碰一杯。
英琭手把着玉斗,望着晶亮酒浆中荡漾着的花瓣丝,觉得下面的酒细品必定更有味道。随口吟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吟罢听到对面那人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放之兄已经尊为一方人主,还要争闹春之君不成?好情趣。想来当前情形,却也贴切。花信方至若无司春青帝,端是白白流失韶华。”
英琭没有接这个涉及和亲的话题,只缓缓品着酒。“进门时,听仪光话中之意流露,似是不予在此久留?”——“确有此计议。有意待和亲圆满之后,告假致休两年,外出走走。另则带上雨航回虞州见见那边的长辈。”
英琭撇着嘴角一哂,讥诮道:“贤弟快收了你那层烟瘴,当我看不出么,雨航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罢了,不说他。贤弟想走,但座上那位未见得会放你走。尽管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已经很有疲惫之态。现下倒真是后悔,若知道你回转故地,成了这般焦困,当日真不该放你回来。”
沈骧面上浮起一层苦笑:“诚如兄长所见,骧的确是,累,很累,非常累。时常觉得一口气,细如悬丝般吊在喉咙里,下一口气就接不上似的。然而,我倒下了,我的家人靠谁来保?一家不扫何以靖天下。我若连父母兄弟都顾全不得,羞对先帝所赐仪光二字。”
英琭放下玉斗,伸手将沈骧的腕子牵在指尖,略探查片刻感觉并无不祥:“若是因异术羁绊,为兄自有方法助你破解。”——骧抬手打断来言“多谢仁兄好意。届时我托言伤病告假,陛下也不会再强留,骧实在不敢再欠仁兄的情了。”说着起身,亲自动手温酒。
“仪光此话从何说起?一个敢字,说得倒像是你于为兄有很深的畏惧。扪心自问,我强迫过你么?”英琭依旧言笑晏晏。——“骧不否认。如果说我于当世真有所惧怕,那就是怕--你。”
沈骧提着盛酒金釜坐回到桌前。“都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兄台杀叶沐泓居然等了十六年,且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施继长与胭脂虎,不过是你手下鹰犬角色,有的为图利益‘一女多嫁’,有的则是手握利器意图篡逆;仁兄借人之手成自家事,真是好手笔。论起来,骧还欠着陆晨一条命未还,你说我怎好再欠什么?”若眼前笑颜如花,花开淡淡春间,溢满的是曾经无数刀光血色,幻化成凄美而凌厉的红。
英琭仰天大笑,放下玉斗,颇有遗憾的摇头叹道:“仪光啊,你这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居然也有漏记的时候。金庭驿馆我对你说的话,你居然转眼就忘,还是根本就不信呢?为兄乐于再说一次,在你面前,我一直是‘放之兄’,涉及国事,我一定是‘英琭’。言及仇恨,既然引你见疑,为兄亦乐于解说一回。你我之间亦或是与旁人相较,书写仇恨的方式笔画各不相同。有人信定,报仇必是冤冤相报。我则不然;我会根据对象,区别报仇的力道、时机、甚或是出手与否的决定。有时候与其冤冤相报,莫如以杀止杀。譬如,祖龙一统六国之举,就此扼制了绵延数百年的杀伐纷争,何尝不是一番安天下绝冤报的大情怀呢!至于晨儿之死,,你助他终止痛苦屈辱,又能终其心愿送他回到我身边,亦是还清了。”英琭将空了的玉斗推至沈骧手边,骧抬手挽起玉匙,舀了酒注满玉斗,又把玉斗双手呈给英琭。
“贤弟,听为兄一言相劝。托借伤病也未见得走得了。为兄另有妙计,助你行得干脆利索毫发无伤,可愿一试?”望着又显出恶意笑容的人,沈骧把头一摇:“不想试。君王驭臣下,除了断肠酒,就是锁魂蛊,再无旁的。恕我不予捧场。”
英琭哈哈一笑:“没有那么诡异。座上嫡亲胞妹宣公主,已至及笄出降年纪。你可请旨尚婚···如此至少可望少奋争二十年”
沈骧抬手截断嬉皮笑脸的分析:“如此行之我至少早死四十年,免了!小弟于此世间,还存着些许美好希冀。若再行把那老妖婆的女儿娶在身边,日后床笫之事怕都要受其颐指气使的,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哟~~”一言罢,两人不约而同牵手大笑起来。两只白玉斗随之碰了一声悦耳的音响。
“贤弟啊···你可真是个活宝贝!哈哈···不过,仪光可知,有人向松延宫进言,欲立凤翎王。当今座上那位用着不凑手。”——“她果然还想挟天子吗?”随着英琭的话,骧手中的玉匙在玉酒匣壁上,叮的碰了一声脆响。
英琭眉峰一跳,说不尽的狡黠奸诈:“螳螂捕蝉,等着看热闹就是。”——“如此说,放之兄预作黄雀?”骧缓缓端起自己的玉斗。
“非也。虽则陈兵数万于陌上,但此番我预作观棋不语之仙。由他们打去。”又一次意味深长的看向眼前人“既然贤弟不急于破解异术,为兄也不勉强。只是好教贤弟记得,打蛇随棍上,拿蛇拿七寸。可不要任一条软骨的虫儿欺负了去。好在那个人尚有几分皮相可看。”
骧忙把唇边玉斗移开,随即笑不能抑:“可不正是此说。若是当初设定,是个发疏齿稀皱如鸡皮,还假充正人君子的寿材瓤子,岂不要被他恶心死了。那样的话,我宁愿横剑项间一抹,好歹落个贞烈之名。”骧的话未说完,英琭已经撑不住形象,捶着桌案哈哈大笑起来。
若水三千,我今生只愿捧此一泓独赏。孝武帝金屋藏娇,我将化心为牢锁住这只小凤凰。英琭把玩着白玉斗,听着对面的人,全然不觉的讲着笑话。
“话说某处有纨绔不学无术,欲显示自通文墨而混迹于书生群中,常因读半边字致误会多起。一日随行野游,见石碑上有题刻《风赋》,遂呼之曰:风贼。同游者惊道:贼何处?那厮指碑怪道:就在此间,尔等竟未见?同游人愕而正之道:赋也,何以言贼?那厮遂叹:原来是赋。赋却是赋了,可是终究有个贼样子。”英沈二人遂把臂大笑。
当晚对酌尽欢而散。
翌日散朝后,鸾仪都尉沈骧因御前冲撞,被罚在北书房玉阶前跪阶自省。一个多时辰后晕厥倒地,被朔宁侯接回府中。
又次日,虎贲卫督帅沈赫擢升为鹰扬卫都统领。朔宁侯世子沈驰在宫中,由朔宁侯主持加冠受礼,定表字--衍恒。今上为表重视列席观礼。并于礼成后赐婚,定娶当朝李姓世家嫡女为妻。喜期定在年内九月初六,黄道吉日。
沈骧因中暑及腿伤卧病在家,未能出席弟弟的成人礼。
松延宫中檀香袅袅,太后沈卉由宫嫔伺候着梳头换装,收拾停当。有小内侍扶着移出珠帘,落座在凤座上。宫女放下珠帘,添香、打扇、捧盏进前,竟是悄无声息。
沈太后今日真是难得心中畅快,脸上破天荒般挂出笑纹。昂王在坐墩上极有耐心的等着太后启动绛唇。“昂皇兄以为此事可行?可那孩子毕竟算得皇亲国戚,传出去于我沈氏门楣,名声,实在难听。再则延召跟前,哀家更不好交代。”放下碧玉碗,接过绢帕擦了唇角,惨白精瘦的手优雅的挥了一下,四下侍女内侍无声的退至外间殿。
“亲上加亲两全其美。既可就此清了太后眼中沙子,又给西边做成一份人情。保全了陛下威望,还能剪了骐王一众人的羽翼。再则,若真是个佞幸,推给对手岂不是物尽其用。便是真能成为宁胡阏氏,于我大昌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昂王转着指间的翠玉念珠,一脸真挚恭谨。
片刻,珠帘内流出悠扬的叹息:“终究是自家兄弟情分,皇兄端是老城谋国。皇帝年轻,还要靠长辈们多提醒着。”
昂王的提议句句不是说在沈卉心坎上。再由着那个妖孽挑唆着皇帝,由着性子胡闹下去,乱伦丧身,祸国败家,都说不得是眼前的事。尤其是有报知,近日皇帝身边剩下的两个侍卿,居然也在和他眉来眼去的;再不加制止,偌大王朝真要被他搅得翻过来。无论如何,除去这个妖孽种子,对隆氏、沈氏以及自己都是百利而无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诚如英琭所说,沈太后无耻无知无能,贪权嫉妒,为了手中权力,不惜出卖自己的侄子。因此落入彀中也不为怪。对英琭而言,她的愚蠢心思行径,实在正中下怀。
☆、十·--锦瑟弄断星云梦,汉阙凝霜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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