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记》里说彼方: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需以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
《法显传》说彼方: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全无一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玄奘与法显均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见西域凶险: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壮阔与美丽。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烟直,有饮马傍交河,有春风玉门关;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腾、柘枝、绿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枣;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马,还有我三军将士。
去年战,桑干源,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
就好像一台连本大戏,九州海内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腻”,也要有人唱“戎马纷纷,尘烟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满心苍凉而去的,甚至有点儿千里奔丧的意思,不仅仅为了钱可汗老师,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苏联产的军用小飞机颠啊簸啊,遇见了气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连胆汁都能吐出来。楚海洋拽着保险带东摇西晃,夏明若闭着眼睛,喃喃说要交代后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国栋帮我们看坟,让他别在我们坟头插玩意儿……”
楚海洋正竭力忍着吐,夏明若喊他:“喂,海洋啊。”
“什么呢?有屁快放!”
夏明若说:“老钱没什么希望了吧?”
“别胡说!”楚海洋说,“这么多人找着呢,你他妈别和我说话了!”
“你别哄我了,”夏明若苍白着脸说,“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钱上课时老拿我打比方,说我没水在沙漠里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号称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况老钱乎?”
他长叹口气:“怎么办啊?”
“别和我说话……”楚海洋捧起大桶,终于呈喷射状呕吐,夏明若说:“你这么一吐,我又要吐了!”
他刚捂着嘴站起来,就听见驾驶室里骚动,过会儿一名空军战士掀帘子出来,嘴里说:“谁的猫啊?啊?”
夏明若立刻钻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吐完了擦擦嘴,埋头看地图。
“谁的啊?”小战士嗓门儿还挺大,他拎着老黄等了一会儿,“没人认啊?没人认我拴起来啦!我真拴起来啦!”
底下还是寂静一片。
“嘿!奇了怪了!难道是凭空出来的?”小战士说,“那我拴厕所里了啊!”
夏明若低骂:“缺德!”
小战士说:“也不知谁这么缺德放只猫出来,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这脸上被挠的!我再强调一遍啊!知识分子同志们,这可是飞机,不是拖拉机,纪律!注意纪律!”
夏明若等着他回了驾驶室,偷偷溜进厕所解救老黄,表扬说:“挠得好,够贞烈。挠的就是这号人,动手动脚的,把咱们当什么了。”
老黄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窝就睡着了,夏明若一开始还有心思闹它,越往后人却越沉默,到了兰州下飞机,简直是眼泪汪汪了。
结果人家说:找到了,哦耶!在敦煌。
问是怎么找到的,人家说,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员早上进莫高窟临摹壁画,发现失踪人员裹着军大衣在十六国时期的275窟里头躺着呢。
问怎么会回敦煌去的?
回答说:几个人闲逛时遇见了建设兵团的卡车队,脑子一发热,就跟着跑了。
营救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兰州也不待了,背起铺盖跳上飞机就往敦煌赶。到县城换汽车,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头顶上几点寒星,四下里风刀刺骨,等卡车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峡谷,有人说:“快到了。”
敦煌所已经得到了消息,正举着手电筒油灯在路口迎接,钱可汗也位列其中。这高大壮汉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开双臂奔跑向前:“同志们!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
营救队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齐刷刷脱下胶鞋,往那人头上狠命抽去。
“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
“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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