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情况经由这一解释,都能建立其合理的联系。我手上的笔写到了最后一个人名,那时刚刚被杀的Faille。
有过诸多优秀事迹,完成了各种高难度任务,琉慕拉的第十三个人造人,妩媚的红发女间谍和杀手。她的记忆中枢也被损坏了,如果我的推断成立,亚缇璃人是提取走了她的记忆,以从中分析预测琉慕拉下一步的动作。我不知道Faille记住了什么,但是我知道如果亚缇璃人知道了,对琉慕拉来说会是更大的灾难。
这不是件好事情。
我抬头看了看外边,不清楚几点,但很明显是深夜。我折好刚才写满东西的纸,掀开薄薄的被子,从简易的床上跳下来,迅速地套上衣服。临铺似乎听到些声音,在床上烦躁地翻了翻身子。我则趁着她自己制造出的响动,迈出了营房的门。
从人造人军团的营地到科研总署的临时所在地有些距离,但并不成问题。躲过了夜晚巡查的岗哨,我顺利地进入了加兰南部的小镇。有过上一次送尸体的经验,我对那个地方多少还有些印象。
那栋建筑里仍然有几间屋子亮着灯,白光在夜晚显得更加的明亮。铁门前的岗哨仿佛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给人一种不惊动他们就能成功潜入的错觉。
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正在我蹑手蹑脚地企图从侧面翻‖墙潜入时,刺耳的报警声响了起来。我慌忙从墙上跳下来:被逮个正着可一点都不可爱!所以等警卫端着枪跑过来时,我一闪身藏在了围墙的拐角后面。
他们的脚步缓慢下来,我能想象出那两人端着枪慢慢推进的样子。我感到脑内的处理器的工作节奏减慢了无数倍,因为紧张而导致行动中枢的命令一时有些紊乱,四肢上的钢铁关节感到发涩,略微一动都要发出一点声音,我几乎害怕这点微小的声音会暴露自己的位置。终于,在警卫发现我的前一刻朝前迈步出去。枪口一下子朝向我。我脚底发麻,但仍维持着面上的淡然看着朝我举枪的两人。此时,我开始隐约庆幸我的制‖服与男性并无太大区别。
果然,警卫的枪端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他们朝我敬礼,并且道歉说报警器出了问题。我不能出声,于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在他们的放行下,我安然地走进了那栋建筑。
走进大门之后我几乎要虚脱,只能暗自庆幸光线不好,他们会把我错认成洛伦佐,甚至是安杰丽卡——毕竟我们拥有完全相同的脸。如果光线够好,我的肩章暴露在阳光下,那么我一定无法进来。略微感叹了一小会儿,我就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建筑里。那次我并未跟着那几位士兵去搬运尸体,但听他们的只言片语,尸体似乎是陈列在了地下。
我打开手电,微小的黄光圈照在楼梯上,我吸了一口气朝地下室走去。尽量赶走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我必须速战速决。
手里的手电不太亮,我放轻脚步在楼道里走着,把光圈左右来回照,看到门框就向上照去看上面的门牌。档案室,资料室,器材室,一件件都不是我要找的。我走到楼道尽头,正准备返身上楼时,忽然注意到旁边一间写着“分析室”的屋子。
而且,里面传出了隐约的声音。
我转了转门把手,意料之中是锁上的。扭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楼道,我想了想,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事先准备的一枚女性的卡子,我把它掰开,捅‖进了锁眼里。以前我从没做过这种事,不知道什么窍门,只是胡乱鼓捣;越鼓捣越乱,过了好一阵仍然只听见金属棍在锁眼里乱捅的声音。迟迟不见门有开动的迹象,我心下越发不安,制造出了更大的声响。
就在我觉得我制造的噪音几乎能把整栋楼里的人都招来的时候,锁眼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簧片弹开了。我着实松了一口气,捡起手电,无声地推开门走进去。屋里的确有东西在发出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听上去就像连接不太好的电路杂音。
我摸着黑走进那间屋子,事实上,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屋子的正中央正摆着一台机器,我能猜到那里有一台机器的原因是因为它的屏幕正亮着。那屏幕很小,不过我猜它连着的机器应该很大。我蹑手蹑脚地朝屏幕靠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不料脚下被什么线路绊了一下,我险些摔倒。爬起来后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摸一摸灯的开关在哪儿,后来还是放弃了——也许是出于偷偷摸‖摸做事不希望引起任何注意的天性。总之,我拧亮了微弱的黄光手电,照亮脚前面的一小片地方,让自己不再绊倒;也是在这时候我发现,这间屋子的地面竟然异常干净,远没有我想象的那种长期不清扫的灰尘。可以想象管理这间屋子的人是个对环境卫生要求很高的人,如果这是个男人,那么真是太难得了。
这种想法消失是因为我被其它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眼前的屏幕像是显示功能障碍了一样,断断续续地播放着画面,而且那些画面还极度扭曲,像是被生拉硬拽成碎片一般。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它自始至终没有显示出有完整线索的一段影像。不过,如果非要说什么“线索”的话,我的手电光圈照上那个屏幕,然后缓慢下移,或许它们的主人公算是一个。屏幕上的画面仍然残破且扭曲,依稀可辨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红发身影,好辨认的原因是因为这个人出现的频率比其他人都高。手电的光圈在屏幕下面找到了一根很粗的连接线,厚厚的橡胶绝缘层让它看起来就像一条管子,我沿着这条线缆往下,一直到了它被金属包裹的连接端口。金属端口是圆形的,在黄色的昏暗手电光下反射着一点耀眼的金色,可以隐约看见一些磨损的痕迹,显然它已经使用了一段时间。我的手电光笼罩在了端口连接的位置。
那个端口j□j去的地方质地看起来很细腻,表面平滑,然而又有些僵硬,像是蜡或塑料做成的模型。连接处的上面是一只人耳,形状非常逼真,鬓角是几缕红色的碎发。我的手电光缓慢地移动到了稍偏左的位置,昏暗的灯光中红发女人面容僵硬地对着我,额头上还留有一个弹孔,头发上还凝结着血块。她的眼睛睁着,虹膜失掉了色素像是透明的玻璃,然而瞳孔还保留着,笔直而冰冷地对着我。
是她。SDM-03,Faille。新近死掉的女人造人。
——那只人耳的形状真的很逼真啊。我忽然想道。
我带着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情看着已经没有生命的她,我的同类。不是同情,也不是嗤笑,我觉得用这些心情来面对这个昔日的女特工如今的废料都不合适。我早就明白了,这就是人造人的未来,今天Faille躺在这张实验床上,未来就会是我。琉慕拉人的寿命长达160余年,而人造人的使用年限只有短短的70年。也就是说,当我四肢上的金属关节生锈、大脑里的处理器反映变得迟钝、瞳孔里的微型摄像机镜头变得模糊以至于不得不废弃的时候,我的仍然保有青春的昔日的制造者们也会将我记忆中枢里的记忆全部取出,待我的壳子变成这样以后运往废弃材料处理厂。也许办这事的就是安杰丽卡,那个银发的女军官——我由她在实验室里创造,也由她送往废弃处理厂,听起来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琉慕拉军方不会不考虑的。
我也曾为此感到悲哀,但是后来我觉得那是没有必要的。这只是人造人的生存方式而已,人类死后被祝福、被掩埋、被祭奠,人造人报废后被销毁,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不必为此感到悲伤,就像人类不必为死后被掩埋感到悲伤一样。
手电筒的灯光再次照向那根粗线缆和Faille的身体连接的位置,没错,就是她耳后的印记。也就是说,这个端口所连接的地方是Faille的记忆中枢。我有些明白那屏幕上正在显示什么了,可是我搞不清楚为什么高层要这样做:Faille的记忆中枢已经被确认损坏了,此时再提取也只能提取出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来,有什么实际意义呢?而且之前Faille的尸体也没有按惯例处理——以往的处理方式都没有带回研究总部这一环节——是不是因为这具尸体有什么特别之处?
想到这里我警醒了一下,也许真的如此。我又把目光转向了Faille的身体,粗略地再次查看了一边尸体的外表并没有什么与其他死掉的人造人有区别的地方。当我准备仔细查看的时候,手电光忽然闪了闪,然后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我的眼睛刚才一直盯着黄光笼罩的地方看,此时室内只剩下了突兀的屏幕上的白色亮光,迫使我眼睛里的微型摄像机重新调焦。稍微适应了一下黑暗的环境,我借助屏幕上的亮光低头查看手电,开关被我来回拧了无数次,但就像失灵了一样没有用。在一阵试探后,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手电没电了。
暗自在心里嘀咕了两句,我只好在黑暗中摸索着离开这间屋子。我朝两旁伸出手,摸‖到了一台机器冰凉的棱角,于是我循着它往前走去,因为脚下布满了线所以走得很慢。艰难地走了一段以后,我的手换到了另一台机器上,让它充当我新的指路标,我感觉自己似乎离门近了一些。房间里那台唯一开着的机器发出滋滋的响声,营造出十分紧张压抑的氛围。但我因为专心于脚下和手边,并没有被它感染,直到一片强光射‖入我的眼睛。
屋里的高功率白光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一下全部打开,就好像黑夜一下子变成了白昼。灯开的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像是在草丛中潜行的动物忽然被发现一样的敏感。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维持着尴尬的姿势暴露在灯光下,僵硬地望向门边。
安杰丽卡的手还没从开关上拿下来。她穿着黑色的军装,银色的头发一直顺着胸口垂到腰‖际,一黑一白在明亮的灯光下对比异常明显。军装的第二个扣子处别着一枚亮银色的勋章,在某个角度下反了一点白亮的高光刺入我的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安杰丽卡。不是我臆造的花田美人,也不是依洛那块剔透的水晶里的博士,而是一个军人,一把匕‖首,冰冷,坚硬,刺伤人。
她却是我的创造者和,拥有者。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刚才那章字数少,所以再来一章=v=
☆、数据转移
琉慕拉的军队是从海岸登陆的。那一天是新历239年12月14日,我在他们登陆的时候就在那片海滩上,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和她最后的姿势,我从后面拥抱过她,然而左胸口伸出了一把匕首,直挺挺地穿刺进了她的胸膛。那时候我才明白,我是没有心脏的。人造人不需要循环系统,我的体内没有血管和消化器官,因为我不需要食物提供能量,而是靠日光的热能转化为电能使身体运转,并且在白天为夜晚积攒力量;同样,呼吸对于我来说只是模仿普通人类的一种外部装饰,只是气体的进出,并没有氧气进入血液输送至全身的过程。所谓的血液,仅存在于仿真的人类皮肤层里,以避免我们不慎受伤时露出马脚。我没有呼吸,没有血液循环,因此我不需要心脏。取而代之的,我的左胸口是我的记忆中枢所在地,那把匕首是必要时会由行动中枢启动的用于保护记忆中枢的最后一道屏障。而那时,它成了我的杀人武器。
在这件事之后的两个月里,我经常会感到深刻的绝望,而绝望的一个主要来源就是这次经历。当我的人造皮肤上的传感器感到与我手臂相贴的皮肤温度逐渐降低最后趋于冰冷的时候,琉慕拉的舰队中第一艘船驶上了亚缇璃的沿海浅滩。船身左右原本有十二对船桨,在水力机械的驱动下协助船体内部的发动机为行船增加动力,而在船只靠近浅海的时候那些桨上方的一块船身向上移动,在水面上方露出一个方形的黑洞来,船桨就纷纷折叠起来收进了方形的黑洞中。之后黑洞关闭,船体两侧的钢板放下,连接它们和甲板的粗铁链被绷得笔直;在刚才船体侧舷钢板的位置上则露出了巨大的黑色履带。船只纷纷减速靠进海岸,履带开始转动,逐渐地与湿润的沙子接触,一些沙子沾上了履带。它们就这样行驶到了岸边,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山。在海滩上停止后,铁链拉回,钢板收起,又恢复成船的样子。
我和我怀中的爱丽丝在整个登陆的过程中一直站在沙滩上没有动窝,现在我的左边是一艘铁灰色的和大部分船只一样的大船,船身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一个“97”,右边则是一艘体型较小的黑色的船。黑船的外皮是坚硬的钢铁上了黑漆用粗大的铆钉相连接,船舷上没有船桨,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火炮。船上仍然支着桅杆,此时齿轮们正在牵动绳子将落下的帆收好,那帆上有一只正被折叠起来的雪狮子,和船头伫立的黑铁雕塑一样。它的侧舷,我认出来了,正是坎特雷拉号。
两艘高大的船投下的阴影在我头顶上重叠,正好挡住了之前照着我的阳光。然而甲板上还是被阳光笼罩,因此我很清楚地看到铁灰色大船上下来一队一队列队整齐的士兵,在沙滩上排成方阵后迅速朝海岸进发,也看见黑船上有两个人下来,是安杰丽卡和洛伦佐。洛伦佐离开后,安杰丽卡朝我走来。
金属板和铁链构造的简易楼梯在她的脚踏上地面以后就收回去,现在她是和我一样站在阴影中了。但她的头发仍然泛着光泽,冰绿色眼睛和极白的皮肤仍然让人看得很清楚。我是多希望光线能更加昏暗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脸啊。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穿着黑色的军装,因为是冬天所以军装外面罩上了一件长及小腿的皮质风衣,只露出了军装上的两个代表她所属编队的领花。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和我怀中的爱丽丝,慢慢地脸上露出了一种讥诮的神情,仿佛我是一个玩具已经坏掉却仍然抱着不放的孩子。我不知道也不想说任何话,只是一直维持着抱着爱丽丝的姿势,即使她的皮肤在12月海边的寒风中已经变得惊人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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