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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啊,再为我停留片刻吧。这被我征服在脚下的锦绣河山,我还没有看够……老者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呼吸更急促了。太医急忙叫宫女端来参汤,一大碗热气腾腾地给他灌了下去。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烧,仿佛有一把铁锤正在敲打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砰砰砰,咔嚓咔嚓,骨头都碎成了无数碎片,这是黑白无常拖着锁链来押他去阴曹地府的声音。他恍惚起来,刚才喝下去的苦水似乎就是那孟婆汤,该死的阎罗王想让他把今生创造的丰功伟业都忘掉……

室内一片阴风惨淡,室外却阳光明媚。但是此刻在寝宫前静候的大臣们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要说紧张吧,其实也没有。皇上龙体有恙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大家嘴上不敢说,私下里都明白老人家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了。杨烈,郭威,杨邠,王章,苏逢吉几个人已经连续三天一早就来报道,等候皇上传召。要说不紧张吧,却还真有些提心吊胆的。皇上一日不咽气他们几个就得一日在这儿候着,一个个都像被吊在半空中的蚂蚱,前后上下都不着地,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这天他们又一大早来在门口站了半日,终于有个小太监出来传他们进去。一行人排着队走近阴暗的内室,同平章事苏逢吉已经掉下眼泪来了。刘知远在弥留之际气若游丝地把储君托付给了这些臣子,就让他们出去了。几个人又提心吊胆地在门口候了一个时辰,内监总管就出现在寝宫门口,告诉他们皇上薨了的消息。悬着的心是放下了,但更繁重的工作还在后头。

五人各自回府换了一身孝,开始处理各自所在省部的事务。史官们忙忙碌碌地记下发丧的细节,中书省的大小官员积极切切地要把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全国,大学士们披麻戴孝挤在一起盘算讣文怎么写。热闹中元节刚过,全国百姓就要穿孝服,大家心里都挺不情愿的。全国上下真正为这位在位不到一年的皇帝的死亡感到悲伤的只有几个,杨烈就是其中之一。他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刘知远对他的知遇之恩他今生都难以为报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辅佐年近十八岁的储君成为一代明君,让他成为万民心目中的圣王。在新君的登基大典上,他虔诚地匍匐在地,高呼万岁。他一片热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摆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的忠诚。年轻的刘承佑点点头,微微一抬手:“爱卿请起。”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就像刚破壳的雄鹰发出的第一声清啼。新君授予杨烈校检太师兼侍中的职位,不仅掌管禁军,还有责任维持京城治安。

这日杨烈在宫中事毕,回到府上后杨昭却来书房求见。杨烈心下诧异,杨昭近几年和自己已经十分疏远,两下相见也多是用鞭子说话,只有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才聚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他不记得杨昭已经有多久没有主动找过他说话了,上一次,似乎还是青羽刚来的那一夜。他有种预感,杨昭要找他说的一定又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就和青羽的身世一样。他心下隐隐的一阵落寞,昭儿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爹……

他唤杨昭进来,与他找了个凳子坐了。他脸上和颜悦色的,心里想着也许今晚的谈话能让父子之间多年的矛盾冰释。他给杨昭倒了茶水,问他最近读了些什么书,武艺进境如何,杨昭一一答了。他惊异地发现杨昭已经练完了杨家祖传的枪法,对一招一式如何应用破解都了如指掌。他心里更是愧疚,这些年来他眼里看到的只有青羽,早就觉得这败家子是扶不起的阿斗,对他不闻不问了。杨昭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终于下定决心道:“爹,其实孩儿是来告辞的。孩儿已经长大成人了,正欲出门游历一番,以广见闻。还请爹成全。”说着便跪下了。杨烈懵了,脱口而出:“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杨昭低着头道:“孩儿不敢欺瞒。孩儿有个朋友近日得到了前往黄龙府做行商的度牒,有意带孩儿一道,故来请辞。”杨烈闻言大怒,一拍桌子,吼道:“不许去!你去哪儿都可以,唯独辽国不行。你这逆子,你这是通敌叛国啊,你明白么?”他越说越恨,他不知道杨昭哪里来的念头,一定是他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给他灌输的。他一扬手狠狠地打了跪在地上的杨昭一个耳光,怒道:“从今天起给我在屋里禁足,不准出门一步。我杨家没有你这个不肖子!”

杨昭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像两潭死水,黑沉沉的不起波澜。杨烈不知道这个最小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冷酷的眼睛,他也不想知道。他本能地觉得本来平静和谐的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头怪兽,此刻他只想把房门紧紧关上不让任何人看见,却没有提起剑来与之一搏的胆量。那个曾经在他膝下承欢的昭儿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他看着他直起膝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爹,我只是来和你说,我要走了。你同意我走,我会走。你不同意,你也无法拦住我。”杨昭一字一顿道,他的面孔此刻就像石头雕刻的一般坚硬决绝。杨烈的声音开始发颤:“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杨昭道:“若是没有,我何必要来?”他又跪下,向杨烈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爹,现在杨家在朝中权力太盛,那些宵小之辈一定正在想方设法除掉你。还有大哥,阿叔,如果青羽得到了权力的话就也不能幸免。爹你可以打孩儿,骂孩儿,但请依孩儿一件事,趁还来得及赶紧弃官告老,否则杨家上下五十多口性命都将不保。爹,你想想吧。”杨烈闻言,怒极反笑,“哦?你倒是说说,哪些宵小之辈想害我?”杨昭道:“内有太后之兄李业,外有苏逢吉苏禹珪,皆不是能容人之辈。郭威野心勃勃,日后必图大统。”杨烈吼道:“够了!”他在屋里来回的踱步,又是愤怒又是悲伤,他实在无法想象杨昭是从哪里得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甚至感到深深的恐惧。“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啊?你比我这个做老子的还能,啊?”他走到杨昭面前,抓着他的肩膀,他铁爪般的手指死死地箍住了杨昭的肩胛骨,把他钉在那里,双目圆睁,“我倒还真不信了。我杨烈一辈子行得正,做得正,从不做一件亏心事,从不说一句假话。我从一个小兵一路做到现在这个位置,我的功名不是那些秀才的笔杆子里吹出来的,是一刀一剑砍出来,靠死人堆出来的!谁想害我?都是放屁!国舅爷乐善好施谁不知道?苏大人对先皇一片丹心谁不知道?就凭你小子信口雌黄,我杨烈若是怕了,也走不到今天!”

杨昭静静地听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段话,平静道:“那么,请恕孩儿告辞。”他右手运劲,缓缓抬起,像摘下落在身上的树叶一样拿着杨烈的手腕,轻轻地把他按在自己肩头的右手摘下。又如法炮制,扳下了杨烈的左手。杨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按着他的手筋,由不得他不从。他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好。好。我的好儿子,竟然对父亲动武。”他指着房门,“你要是迈出了这间屋子,就再也不是我杨烈的儿子了。”杨昭依旧跪在地下道:“不管你说什么,您都是我爹。爹,孩儿不孝,大难将来,苟且偷生。此生不能报答养育之恩,来世愿再做您的儿女,侍奉终身。”他流下泪来,又磕了三个头。杨烈看着他站起身来,打开门走出去,竟没有力气走动一步上去拦他。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杨烈双腿一软,摔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很累,身心俱疲,累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已年近五旬,没想到还要承受这样的家门不幸。昭儿,昭儿,他在心里呼喊着。心如刀绞,他知道此刻要去找一个人。他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向西苑走去。

杨家在开封的宅邸分为五个院,杨烈和林氏及胡氏的卧房在南院,杨昕和妻子在东苑,青羽和杨昭在北院,中院是前厅后厅和书房,灵先生一个人独居西苑。刚搬进新居时,两位夫人对杨烈把环境最优美房舍最宽敞的西苑让给灵先生一个外人感到十分不解,私下里都说杨烈糊涂。灵先生也不退让,当下带着那些二十年前他就带到杨家来的琴剑书籍住进了西苑,深居简出。青羽入伍后他便没有弟子可教,每日也就弹弹琴,看看书,对着棋秤摆摆棋谱,倒像是个师爷。灵先生看上去二十来岁年纪,但二十年前他初到还只有两间茅屋的杨家时就是这幅相貌,二十年来丝毫未变。他刚来时杨晟还在蹒跚学步,转眼间两人看上去已经是同龄人了。杨府下人中间本来传言灵先生是妖怪变化的,后来从来没见他害过什么人,渐渐的流言就变成了灵先生是身负道术的得道高人,所以不老不死。至于他为什么久居杨府,就无人知晓了。

通往西苑的小径曲径通幽,花木繁盛。切切淙淙的乐声越过挂满了紫藤花和凤凰花的低矮院墙飘进杨烈的耳中,他的心绪忽然平和了许多。正是寒冬腊月,刚下过雪,花木大多是枯枝败藤,在白雪掩映下一片萧索,但这乐声却让它们看上去欣欣向荣,洋溢这温暖的春意。杨烈耐心地守在灵先生的房门口,等他弹完这一曲,许久乐声才停下。这时杨烈的心情已经像一潭春水般柔和宁静了。他听得灵先生道:“请进”,便走近屋去。灵先生吩咐书童收起案上的琴,请杨烈坐下,在案上摆上茶具,亲手为杨烈泡茶。杨烈这才想起他也许久没见到灵先生了,繁忙的公务到底让他错失了多少东西?灵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沉静。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操作着一道道繁复的工序,热水蒸腾上来的雾气让他的脸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温暖,清香,醇厚,甘甜,灵先生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这样,就像他泡出来的茶。一杯淡黄透明的热茶递到杨烈手中,灵先生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昭儿去找过你了。”杨烈苦笑道:“你什么都知道。昭儿的那些话是你教他的?”灵先生摇头,“你知道的,我不会这么教他。但我的确有事一直瞒着你,昭儿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无论是武功还是才智。他的武艺一直和青羽不相上下,文才比晟儿还要高出几分。”

杨烈的心痛得像是要炸开来,昭儿在自己眼皮底下长了十六年,从襁褓里的婴儿到玉树临风的少年,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自认为昭儿是他最宠爱的孩儿,可笑,可笑!难怪昭儿对自己日渐疏离,是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啊。他颤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灵先生道:“因为昭儿要我别告诉你。他说他很懒,只想做个普通的人,平凡地度过一生。他这么和我说的时候,只有六岁。后来家境越来越殷实,他就更加不想出人头地了,游戏人生,纵情山水,然后和他二哥一样封妻荫子,庸庸碌碌便好。”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苍茫的夜色,像是陷入了回忆,“后来青羽来了,我从来没见他那么兴高采烈地说起过什么事物,青羽是头一个。有一天我和他下棋,他突然说他和青羽约好了要振兴杨家。他说虽然会很累很麻烦,但是青羽要他做的事,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去做,而且一定会做成。”

振兴杨家,这话要不是从灵先生口中说出来,杨烈一定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杨家从两间小茅屋开始日益兴旺,现在正是如日中天。人丁兴旺,儿孙绕膝,他杨烈和杨晟的仕途也一帆风顺。他难以置信道:“昭儿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灵先生淡淡道:“真耶假耶,是耶非耶,与你何干。你既已认定了自己职责所在,便不会后退一步。昭儿一定要走,你一定要留,一场离别在所难免。”杨烈长叹一声,道:“不错,就算前面是火坑,我也得往下跳。先皇对我恩重如山,虽身死不能报其万一。我杨家满门忠烈,若昭儿这个不肖子能为我留下一条血脉,我也无憾了。”

灵先生摇头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恩怨情仇皆是镜花水月,不如放下。”杨烈望着灵先生二十年如一日的年轻面庞,苦笑道:“阿灵啊,天机里的事,我不懂。人世中的事,你不懂。”言罢便起身告辞。走出西苑,他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见灵先生时,灵先生看上去还比他年长几岁。现在自己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他还是那样年轻。到底人世间的事在催人老,还是人越老才越觉得岁月困苦人世艰难呢?他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想,但是越想越糊涂。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害他呢?为什么有人会利欲熏心到去损人利己呢?为什么有人会把国家的利益置之不理,去贩官鬻爵,去徇私舞弊,去贪赃枉法呢?更可怕的是和自己同朝为官的人居然就有这样的小人,这让他齿冷。那些人莫不是不知正直和良心为何物,方能心安理得地置国家社稷而不顾。

然而总要有人为国家想想,他杨烈就是。哪怕这世上这样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他也不会退缩的。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当着任何人的面挖出自己的心肝来给他看,里面满满的流淌的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尽忠的热血啊!

第二天一早杨昭又去南院拜别了杨夫人,只说要和朋友一起前往外地游历,已经告知了父亲。林氏一脸担忧地埋怨杨烈怎么就这么放心让儿子出去,一面又支了三百两银子让杨昭带上,叮嘱他走不动了就雇马车,累了饿了就投客店,房间一定要借干净舒服的,玩累了就回家来。杨昭一一应下,收了银子,在孝服外披上一件狐裘大氅就乘着玉骢马飞奔而去。清晨的街道上人迹稀少,马蹄声踏着隔夜的积雪渐渐远去,杨夫人担忧地倚着院门望向空旷的街道,仿佛儿子的身影依旧在那道路的尽头。她不知道,杨昭这一去,就是永别。

青羽再次回家的时候被告知杨昭已经离开了半个多月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何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告诉他。青羽去杨昭的房间望了望,发现所有东西都跟他住在那里时一样,唯独衣箱里空出了一块,那是杨昭跟他说过他藏自己倒卖麻布赚来的银子的地方。也许他只是在家里待得闷了,出去转转,玩累了就会回来的吧。青羽和林氏想的一模一样,就连杨晟和杨昕也是这么想的,唯独杨烈听到他们这么说,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他没有把杨昭那晚说的话告诉任何人,诽谤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杨昭这个名字,只装作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个儿子。青羽闷闷地拿着杨昭送给他的面具发呆,看着杨夫人吩咐秉书和秉剑把杨昭的房间收拾齐整,不能落一粒灰,夏天就把蚊帐挂出来把夏衣取出来备着,冬天就把炭火生了棉被换上厚的,万一杨昭突然回来就可以马上休息。

阿昭啊阿昭,你的脑袋里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呢?青羽想起青城山顶上的赌约,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阿昭从来都是出言必行的人,在跟青羽打赌这件事上他更是一点都不含糊。他想起有一年夏天他突然想吃糖葫芦,就故意跟阿昭打赌说他一定买不到,结果阿昭为了打赢这个赌骑着他的小马驹跑遍了全太原城的果子铺,终于买到了一根糖葫芦得意洋洋地带回来。他说了要让杨家成为望族,就一定会去做。他打定主意,下次见到杨昭之前,一定要像说好的那样成为大将军,可不能让杨昭看扁了。

就在青羽暗下决心的同时,一列五六十匹马组成的马队已经到达了云州城下。二十几匹马上乘的都是腰悬宝刀的雄壮汉子,另三十匹马上陀着丝绸,茶叶等中原物产,马夫们沿着马队前前后后地走着,用树枝赶着马匹前进。为首的两匹高头大马上骑的是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和披着狐裘大氅的少年,那少年正是杨昭,而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名叫萧有律,是杨昭在门户人家喝花酒时认识的辽国行商。萧有律望着高耸入云的云州城门,向杨昭道:“此处已经是辽国地界了。你的青羽兄弟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杨昭望着巍峨的城门和城墙,不发一语。

这里就是辽国了,从此和父母兄弟远隔千山万水,鱼沉雁稀。杨昭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个安骁一样冷静理智地对待任何人任何事,包括自己的亲人啊。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莽莽平原和杳杳白雪,心中默道:哥,你要保重……

☆、10 青羽:鹰之落羽

10 青羽:鹰之落羽

乾佑初年的三月,阳光灿烂。青羽带着一拨军士去开封府大尹刘大人府上换班的时候路过当众处刑犯人的西街口,高高的木台上有一个汉子被吊在木架上,垂着脑袋,活像待宰的牲口。还有个文文弱弱的后生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反剪了手绑着,跪在一旁。赤着上身的侩子手正在一旁磨刀霍霍,木台地下人头攒动,好事者们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像池塘里的鹅似的。他抓过一个挤在人群中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士兵道:“杨都头,这也没什么大事。这汉子是东市卖牛皮的王二,前几天和城南做板带的陈朝奉做了一笔生意短了人家三寸,陈朝奉买了牛皮回去一量就不乐意了,正巧咱兄弟几个在外头巡逻,就叫下人招呼了咱们进去把这事儿说了。咱也没当回事儿,但这事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就传到杨将军耳朵里了。这不,判了欺诈挑脚筋呢。”青羽一听就懵了,“就算是欺诈,不通常也就罚几贯钱就完了么?”那军士道:“杨都头您可不知道,长官一听说这事就说该斩,咱兄弟几个都慌了,一起跪下跟武都头求情,长官看在武都头面上才改了肉刑。”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木台上传来,青羽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头望去,那被吊着的汉子双腿鲜血淋漓。围观的百姓像被泼了一盆热油一般骚动了起来。

青羽又问:“那秀才呢?”军士道:“那秀才就更冤枉了。那秀才姓金,家住城外金家村,趁天气晴好出外踏青时在一家小饭铺上打尖,见那店家女儿长得美就多看了几眼,谁知开饭铺的是个破落户,硬说金秀才企图非礼他女儿,以此为由要秀才多给三两银子,否则就要报官。金秀才不肯,他便扭了秀才去公堂上鸣冤。正好长官有事来寻知事也在衙门里,当下不由秀才分说就判了斩首示众。”青羽大惊,“那开饭铺的空口白赖,长官也不管?”军士道:“怎么没管?后来金家村百姓上衙门鸣冤,都说金秀才是好人,那开饭铺的是无赖。长官听说了就派人去捉了那开饭铺的,也判了斩,这不,边上捆着的那汉就是。长官又说那秀才见人家闺女长得有几分颜色便见色起意,也不是善茬,理应斩了以儆效尤……”

青羽带着军士赶到棣王府时已经迟了一刻。上一班的监管都头和青羽相熟,知道青羽从来没迟到过,只是笑骂着“你小子和哪家粉头相好着忘了钟点”就带着手下军士离开了。各单位像往常一样各就各位自不消说,青羽浑浑噩噩地在刘府门前打转,还没从刚才的情景里缓过劲来。这哪是青天白日下的开封府大街,分明就是屠宰场!更令他崩溃的是这一系列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的命令都是来自自己的养父。杨烈治军时就以严酷闻名,凡有过犯,不论大小,一律处斩。青羽随着大军行军至鄂州时,这一路上光是因为掉队就斩了近百人。有的军士鞋子掉了也不敢回去捡,只能用裹腿布缠了脚硬撑着走,行至鄂州脚就已经血肉模糊得看不清形状了。在鄂州驻守的时候又因为骚扰平民打架斗殴或是逃兵斩了几千人,甚至有士兵在睡梦中说了句怀念家乡的话,被他们营的都管听见了告知杨烈,这个士兵还在床上酣睡着就因扰乱军心的罪名被拖起来拉出去斩了。每间营房门口都竖着几根杆子,上面挑着血淋淋的人头,也许昨天还在一个灶上吃饭的哥们儿今天头就被挂在那儿了。还活着的谁不是战战兢兢,一天到晚绷着根弦生怕说溜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这种无形的恐惧所造成的巨大压力,在进攻代州的时候发挥出了无比巨大的威力。日日夜夜谨言慎行的军士们在崩溃的边缘像洪水一样冲入敌人的阵营,见到活物就砍,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睛。

但是,这里是京城啊。青羽眼巴巴地看着太阳落下去又升上来,更夫敲过六次后换班的人终于来了。他等不及回军营换下一身甲胄就往自己家跑去,他知道父亲此时一定还没起床。李都管睡眼惺忪地给他开了门,引他去前厅候着。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一身便服的杨烈走了进来。杨烈抚着胡子,信步走来,笑道:“青羽吾儿,清晨便来,所为何事?”青羽跪下,“孩儿请求爹停止在开封城内实行的严刑峻法,此举太过草菅人命,恐怕百姓不堪其扰。”杨烈脸色一沉,“此事不必多言。”言罢便拂袖而去。

从此青羽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路过西街口一次,无论何时那里总是人头攒动,有一两个倒霉蛋被绑在台子上,由监司宣读了他们的罪状,然后处以或是肉刑或是斩首。每次看到这一幕幕血肉横飞他的心都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着,不是个滋味。他在杨烈的卧室门口跪过整整一夜,丝毫不能改变杨烈的想法。在杨烈的观念里,只有对和错,错了就要罚,要罚就要斩,这样才能对其他还没有犯错的人起到教育的效果,多少年来他在军中一直都是如此实行的。青羽年纪还小,心肠太软,但杨烈觉得总有一天青羽会明白,要缔造一个河清海晏的国家,只有严刑峻法,只有面铁心冷。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的治安的确好了不少,被绑在街口待宰的人也渐渐少了。但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擦擦碰碰不可避免,打架斗殴,争吵口角还是充斥着人们的生活。青羽见到无数次布衣百姓老弱妇孺们给禁军将士跪下磕头,捧出家里仅有的一些财物来恳求军士们不要告发。青羽穿着甲胄拿着武器走在街上,人人都避之不及。他觉得很心寒,自己十五岁就入行伍,为的是保家卫国保护这些弱小的人民,而现在这些他想保护的人却视他为洪水猛兽。他想勒令自己属下的五百名战士不准对平民敲诈勒索收受贿赂,违者……但是违者怎么样呢?是要处以肉刑还是处斩?这和爹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他迷茫了。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他手下的副都头方信,方信叹道:“若是不让那些军士收取财物,事无巨细都悉数上报,反而害了那些百姓的性命。”青羽听了,便不再言语。要保护这些弱小的人,只能脏了自己的手么?

后来有一次青羽在街上碰到一个妇女正在打她七八岁的儿子,那小孩被打不过,急忙跑到青羽背后躲着,大喊“那泼妇要杀我”。那妇女见了青羽,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慌忙跪在青羽脚边,哭着拿出家里仅有的几块碎银来求军爷饶命。青羽说他不会告发她,也不肯收她的银子,那妇人更慌了,只道青羽是嫌不够。她磕头如捣蒜,脑门在石铺的地面上都磕出血来,哭道:“贱妾孤儿寡母的生活艰难,军爷若不嫌贱妾老丑,愿终生给您做奴婢,只求您高抬贵手饶贱妾一命。”说着便大哭不止。青羽见她说得越来越离谱,只得苦笑地收了她的银子,好言劝慰。回了军营,他把此事和方信说了,心里堵得慌。他想起代州城里的火光和浓烟,女子的惨叫和孩童的哭号。他先是震惊,然后义正言辞地拒绝,接着随波逐流顺水推舟做了帮凶。每次都是这样,他是如此的软弱,风一吹就倒了。他紧紧地握住了青钢槊,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自从调离了府兵做了禁军,青羽就流年不利诸事不顺,此时让青羽更不自在的事此时还没有发生。自从做了都头,青羽便奉命在刘大人府上做护卫,此时已有两个月了。刘大人是先皇刘知远庶出的弟弟,封棣王,已经年过四十,生得矮胖短圆,十分的富贵相。青羽从进棣王府的第一天起就发现刘大人的嗜好很特殊,刘府中设一个独立的小院名叫琼花园,豢养了六七个貌若女子的十四五岁少年。娈童之风,古来有之,青羽也没有太在意。但自从有一次他在棣王府上巡视时撞见刘大人,事情就开始急转直下了。这天青羽刚当班,就有王府上的家丁跑来跟他说王爷在琼花园里传召他。青羽急急奔去花园,却看到刘大人和两个美少年坐在树下的竹榻上,衣衫不整,正在行那事。青羽当下两颊发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谁知那刘大人见青羽来了,一面搂着怀中的少年一面向青羽高声道:“杨都头,听说你武艺不错,你看看我这招“鱼戏双莲”使得如何?”一边说着,□更夸张地动了起来,一看便知是故意显给青羽看的。青羽把头扭向一边,淡淡道:“王爷找小人有何吩咐?”“啊,有,有。你到这里来,来。”刘大人伸出肥胖的手臂向青羽招了招。青羽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来,给我倒杯酒。别太满,别太满,对,对,这样就够了。来,喂我喝了。”青羽闻言,手一抖,差点没把一壶酒都砸在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他感到自己额上的青筋跳得厉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迸裂喷出血来。他咬着牙,把酒递到刘大人红润肥厚的唇边,硬给他灌了下去。他把酒杯往竹塌旁的矮几上以搁,皮笑肉不笑道:“若王爷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就先退下了。”他不等刘大人有机会再提出其他无理的请求,脚底抹油,逃一样飞快地闪出了琼花园,手里拿着的青钢槊都快被他握断了。他怕再待一会儿他就会忍不住一刀斩了这个老无赖,他从来没有这么过憎恶一个人。

这种破事连个吐苦水的人都没有!如果杨昭还在的话,青羽一定会在他面前把那老无赖祖宗十八代都骂个痛快,包括对爹有恩的刘知远也不放过。他当老子是粉头还是什么?要老子喂他喝酒?还是在干那事的时候?我日你祖宗!青羽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在校场上恶狠狠地舞着棍子,结实的木棍以千钧之力一下又一下击打着沙地,一连打折了三根木棍。他筋疲力竭地躺在沙地上,望着晴朗的天空上漂浮的白云,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般委屈。更可恨的是气撒完了,一夜过去,还要再去那老混蛋府上当值,天知道那老混蛋又想出了什么花招来侮辱自己。明明练就了一身武艺,不仅保护不了弱小的百姓,连自己都无法保护。他望着蓝天白云,感到无比疲惫。这时他听到一个脚步声向他走来,他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一身文官打扮,却不认得是谁。他连忙下跪道:“小人杨青羽参见大人。”那人笑道:“呦,我道是谁使得一手好棍棒,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杨都头。”他扶起青羽,又道:“你认得我么?”青羽答道:“恕小人眼拙。”那人道:“我不是禁军军吏,也难怪你不认得。我叫郭从义。”

河北都巡检使郭从义这年三十六岁。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和王景崇赵思绾叛乱,皇上召郭从义进京,亲命为河中招讨使,领天武天威两军前去讨伐。通行的还有武胜军节度使常思和天平军节度使白文珂,都自带部从,整顿兵马,即日启程。郭从义见青羽武艺超群,心下喜欢,有意提拔他,便以他河中的战事相告,问他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副将。青羽一听,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遇到了再生爹娘啊。当下跪谢郭将军恩典,又去向杨烈禀明了去意。郭从义本不知青羽是杨烈之子,得知后不由得大惊,心里直道虎父无犬子。杨烈大喜,对郭从义道:“小犬承蒙郭大人抬爱。”就放青羽去了。

郭从义离了禁军营地,直奔太师府。家人告知他冯太师正在写字,吩咐了谁了不许打扰。郭从义穿过回廊和庭院,径直走到太师府最深处的小院,一个中年男子正在院中的石桌旁看书。听得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深深凹陷的双颊泛起笑意,“从义。”“航哥,今天精神不错啊。”郭从义在石桌旁大大方方的坐下,笑道。“最近天气干燥,身体便硬朗些。”冯航唤过小童来看茶,“从义,听闻你刚喜得升迁,恭喜啊。”“哪里,不过是个苦差。”郭从义由衷道,虽然兵权在这个时代比金子还贵重,但他一点都热衷于打仗。冯航笑道:“李守贞等人该成不了气候,何况白文珂和常思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你若是得胜归来,当是大功一件,平步青云该不是难事。”郭从义道:“恩师也是如此说。道理是不错,可是踏着死人建立起做官的本钱,还是有违仁义之道。”冯航深有同感地点头道:“不错,从义你和我所见略同。”他叹了口气,神情忧郁,目光放向远方的庭院,又道,“家父说过,在这乱世只怕就算是为了实践仁义之道,都是要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可我总觉得不应如此。”郭从义道:“航哥莫须再劳神,莫要累坏了身子。”冯航微微点头,又道:“你许久不来,冲儿又长高了不少,整天吵着要郭叔。”他唤过小童,去屋里带出一个□岁的少年来,那少年生得虎头虎脑,见到郭从义就扑上去,欣喜地叫到“郭叔!”郭从义往少年胸口轻轻锤了一拳,“好小伙子,长这么大了。”冯航微笑着看两人打闹,突然有家人来报,老爷有请郭大人。郭从义别了冯航和老大不乐意的冯冲,随着家人往花园的水榭去了。

太师府中的水榭里,冯太师负手而立,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副刚写好的字。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自己的墨宝,郭从义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冯道才缓缓转过苍老佝偻的身躯,如梦初醒般对郭从义道:“你方才,说什么?”郭从义低声道:“师父,徒儿是来请辞的。这次进京时间短促,也没能好好服侍您老人家,待徒儿得胜班师,一定再来拜见。”“唔,好,好。”冯道点头,皱巴巴的脸上浮起笑意,“军情紧急,不宜耽搁。你可有选好新的副将?”郭从义道:“徒儿已命杨烈之子杨青羽为副将。此人年纪虽轻职务也不高,在京城禁军里名气却很大,许多军吏都向弟子举荐了此人。”冯道抚须道:“唔,杨烈的儿子。”他不置可否,又道:“为师本来打算若你还没有人选就向你推荐一个人。不料你已经做下了决定,也好,也好。”郭从义忙道:“徒儿愿闻其详。如果当真是个人才,任命那人为副将,将杨青羽做个牙将也无不可。杨青羽在禁军只是个都头,这样改变并无不可。”冯道道:“那倒是不必。那人名叫安骁,是安世杰之子。”郭从义道:“莫非是郭将军麾下大将安骁?”冯道道:“正是。我向杨烈举荐了此人,不料杨烈行伍出生,看不起读书人,只让他做个小小参军。他会去投靠郭威,倒也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若得此人相助,不愁破不了河中城,但只怕那人想法太多城府太深,并不是你能驾驭的。所以你这般安排,也好。”他取了石桌上那张墨迹才干的字纸,递给爱徒。上书一首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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