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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行半月,过大汶水,便到干封泰山脚下。是日,遣一千六百仪仗先行上山治道。圣驾百官则驻跸休整,沐浴斋戒。择吉于三日后,四品以上随驾登山。入南天门,至岱顶。明日早,筑坛祭天。

待近侍传唤栖真见驾时,已是第三日清晨了。

玉皇顶日观峰上,朝阳透过云层铺展,将大地染成一片艳红。随行侍卫都留在十丈开外,惟赵恒迎着晨风,独自站于高处崖边,淡金披风染了一层薄霜,在晨光下粼粼闪闪,分外耀眼。

受过礼后,他回头,精神奕奕,微笑邀请:“乘现下有空,陪朕走走如何?”

遂吩咐傅悦让大队原地待命,自和栖真两人,挑了条下山小径而去。

临前收到傅悦打的眼色,栖真会意,连忙跟上。

下了顶,山风渐小,两人沿着碎石小路随意前行。向南望,山呈万象,尽收眼底;往北瞧,云海翻滚,俱在脚下。赵恒一路欣赏风景,眼底眉梢轻松自如,半点不担忧思,让栖真心中暗暗称奇。

一万禁军,乔扮成封禅大队,只为瞒过敌军耳目,来个攻其不易。照他们预先计划,尚将军已于前天子时带队出发。从此处北上,到易州不过两日。现时现刻,皇上不应坐于中帐,急等前线战况?怎会兴致勃勃,反游起山来?

这般行了半刻,小径前忽分岔路,一条台阶整齐向下,一条乱石堆积而上。栖真见向上这条杂草丛生,几不成路,不知通向何方。心想这荒山野岭的,现下又只自己一人随驾,当是能走大路便走大路。

岂料赵恒却一指向上小径道:“选这条。”

栖真哭笑不得:“皇上,这里碎石当道,恐不好走……。”

“谁说要走?用爬啊!”赵恒说地一本正经,脱去披风,竟是拉了栖真就上。

他游兴正炽,行动利落,三步并作两步,在前开路。却苦了栖真,亦步亦趋,不仅自个儿要爬,还要盯着皇上脚下,就怕有个差池,外加时刻关注四周,全程戒备。不多时,真被累出一层薄汗来。

好在山道不长,爬到后来,愈趋平缓。再过半刻,只见前方壁立两块参天巨石,路到此处嘎然而止,眼前是光秃秃的悬崖,那崖壁好似被利刃割过,直延到下端云堆里。四周荒凉,不比玉皇顶上气势。但烈阳山风被巨石一挡,石下反营出一片安静阴凉之地来。

赵恒拣干净处坐,往身后斜石上一靠,对边上道:“别傻站着,过来歇会儿。”

见皇上极致随意,再矜持未免大煞风景,栖真索性放开,也挑了边上石头坐下。

吹着和缓山风,享受这片刻安宁,眼前云山纷过,无限好景。复想起适才爬山之举,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过了会儿,风驰云开,对面山峦逐渐清晰,赵恒忽然指着那处道:“山之美,美在变幻多姿,变紫变青都自然所使,全不似世间事态机心机重,让人匪夷所思。”

被触动般,栖真一声微叹:“不登高山不明事理。山泽涤人心胸,平人心志,确有其道理,难怪陶潜一旦南麓悠对,世俗红尘在他眼里皆成粪土……有时想想,人生于世,究竟图什么?隐居荒山,幕天席地,不也纵意所如?”

知他向有桑弧蓬矢之志,此时听其言,却全非那个感觉。再见他眼望前方,眸子里深邃而飘缈,好似适才那话,正映出心底长久隐落的一面。赵恒颇感意外,掂量着道:“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念头……。”

栖真低头一笑,有些羞恰:“……每次览些古人圣贤,这念头便自个儿冒出来……册子里都劝世人别争别贪别癫别念,可现实里……又哪由你做主了?”

赵恒静静听着,也不答言,目不转睛望着对面远山,片刻后,才情致幽闲地开口:“记得有一年,父皇派我出使成都府,一日大军在嘉陵江边扎营,军卒们全去围观。我赶去一瞧,你猜他们看的什么?舟子行舟!那时正值汛季,江上急水滚滚,白浪滔天,却有一年老舟子,竟驾艘小舢板,在浪尖放声高歌。犹记当时,士兵们都情不自禁为他欢呼……唯我一人,呆呆站在他们中间……。”说到这里,他嘴角匀出淡然一笑,“……羡慕,失落……那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可懂?”

栖真轻点下头:“……被那舟子的豪迈壮举深深吸引,所以羡慕……想到自己不过一个岸边旁观人,这才失落。”

赞赏神情一晃而过,他眉间渐渐泛出英毅气色,眼里好似含进了云海高山,“……如此美好激荡的画面,我却融不进去……可后来细想,自己怎也傻了,属于我的大江岂在这里?好男儿胸怀天下,俯仰苍生……有朝一日,还怕这驾舟高歌斗浪搏滔的人不是我?顺天应地,大番作为,届时,我会让这泱泱神州除了我,绝无第二人的声音!”

慵赖语气,随意坐靠,可他出口之话,却着实让栖真心悸。如此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岂复朝廷里向来的谦逊和熙?再看他人,风神俊逸,相貌堂堂,几缕发丝,随风微飘,身后白云阵阵,蓝天渺渺,真真配得起这名山大川。受其感染,心头迷雾渐消,霎时也觉天宽地广起来。

赵恒见栖真瞧向自己,目中耽着男人间自可领会的情谊,气息为之一清,心里难免蠢蠢欲动。人出十里宫殿,心便千里驰骋。想得野了,竟再也收不回来,半刻后才道:“栖真,你可知……我现下却改主意了,江湖太广,一人高歌未免寂寞,终需两人,一搭一唱,才得真正幸福……。”

自那御花园中一吻,过后两人每次私下相处,他总会时不时这样来一下,调情也好,表白也罢,皆让栖真语塞,只觉心思被他牵去,惟余个空壳子,残留些世俗道义。

一番尴尬,正不知怎样答话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桀桀怪笑,把走岔思绪的两人都吓一跳,立时回头朝那处看去。

第二十八章

一路上栖真全留了心,百丈内任何动静,自信绝逃不过他眼睛。可现下,这笑声来处不过三十丈远。齐目看去,明花花一人,在道边乱石堆上坐地好整以暇。

两人对视一眼,心生警惕,也多少带出点惊奇--光头纳衣,那分明是个和尚!

本朝扬道抑佛,泰山上道观众多。佛家庙宇,却不过山下小小几座。当日圣驾未至,封山令已传遍岱地各县,每条山道皆派士兵严守,莫说和尚,就是菩萨亲来,只怕也难遂愿。

神不知鬼不觉,这一个,又打哪儿冒出来?

”什么人,在此放肆?”栖真暗运真气,以防万一。重责在身,他自不敢掉以轻心。

那和尚却入了佛定般,只是抬头望天,瞧得极是专注,好似天上浩渺,皆逃不出寸长细眼。

不愿搭理,又何需怪笑扰人;引来注意,又为啥不作理睬。这番怪异行径,让两人莫名万分。可奇的是,自目光沾惹上他,吸引住了,再摆脱不开,片刻后,竟跟着专注起来。

不知不觉,周遭氛围渐变!

流云蔽日,艳阳渐逝,整个山头阴沉下来。悄无声息的,丝丝白雾,静谧地漂浮,与山风相和,氤氲出一片诡异。

眼前着色山水,世间鳞鳞万瓦,皆似褪去浮华颜色,只余惨淡本相。

栖真和赵恒痴痴站在雾里,一股陌生的情绪风般灌入,流转间,让人喘不过气。耳边隐隐约约,罩了片密密颂经声,如亘古开天之梵文,细听,却分明是自己声音,丝网般,把过往岁月全笼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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