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的参军,杨伟。此人虽在曹爽手下任职,但与父亲政见相合,你若能善加利用,必可事半功倍。”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出了太傅府。在马车边停下,司马师扶着车辕凝思片刻,觉得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了,最后叮嘱道:“能替你想到的我都告诉你了,余下的事只能靠你自己随机应变。”
“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嘴角噙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司马昭催促道:“快上车吧。”
依言登上了车,却在一只脚踏进车厢后又退了出来,司马师就这样半弓着腰注视着司马昭,仿佛欲言又止。
司马昭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这一次,他兄长的面容正对着夕阳,暖色的光落在那不知何时起便长凝霜雪寒气的眼角眉梢上,造就了一种只不断重现于他记忆中的温存感。司马昭发着怔,他兄长的手突然就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低头去看他们叠在一起的衣袖,不由自主地叫了句“阿兄”,却没有发出声音。袖下,腕上被他兄长笼在手里的部分是暖的,有点儿痒,心里也是。
看不到他覆下的眼帘后起落如潮的情绪,司马师短暂地晃了个神,语气照旧听不出任何起伏,“战场不比朝堂,没有父亲和我接应,你自己千万小心行事。”放开了司马昭的手腕,他动作轻缓地手回手道:“前方战事不妨时时回报,也好让我们知晓你有何难处。”
看着他的手从眼前划过,司马昭匆忙回神应是,心里不觉发笑——数十年的光阴、权欲和野心足以消磨掉他兄长眉眼间的柔软,再刻上深凝的肃穆。方才种种,不过是又一次美好而迷人的错觉。
司马昭习以为常的想。
而颠簸的马车中,司马师的一只手正缓缓抚过另一只手的掌心,那样的缓慢,好像被深沉的眷恋拖滞了动作。
返回府邸后,司马师才想起还没有看他父亲给他的那卷文书,从袖中摸出帛卷展开一看,却是一纸诰封。坐在前厅细看了一遍,他韵了韵神,不禁喃道:“真想不到父亲竟能备近虑远到此种地步。”
伐蜀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
在洛阳城正浓的春色里,曹爽踌躇满志地带着邓飏、李胜等一众心腹以及司马昭这位特殊人士统领重兵向长安进发,与夏侯玄所领关中军相会。合兵后,数十万大军黑压压地排在曹爽面前,那阵仗看得他是相当心潮澎湃。急不可耐地委命了郭淮为先锋率本部先行,又令夏侯玄别领一军,司马昭副之,曹爽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统领大军自骆谷鱼贯而入,直扑汉中。
骆谷两侧悬壁陡峭,而谷道狭隘,窄处仅能供一人通行,魏军十万人马扎进谷中也只能以一字长蛇阵缓慢行进,丝毫体现不出人多势众的优点。作为先锋,郭淮带兵走在行伍最前方,率先抵达谷口。甫一出谷,入眼的便是曾让曹魏将门之子夏侯霸顿挫其下的蜀军据点兴势围以及兴势山上绵延数百里的蜀军旌旗,以旌旗的数量估算下来,蜀军应有不下十万人。但久经沙场,早已将蜀军用兵策略摸得烂熟的郭淮很清楚,这不过是他们设置的疑兵。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他回想着在长安时司马昭私下托付自己的事,当即了无战意地调转了马头,对聚在谷口的将士下令道:“传我将令,凡出谷者沿山体外围撤退回营。”
“左将军且慢。”阻止了要去传令的小卒,郭淮身后的副将策马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大将军所率中段兵马即将出谷,您此刻擅自撤退,恐怕……”
“怕什么?”打断了副将的话,郭淮冷冷笑道:“没有我们,大将军何以节制关中兵?倘若他事后非要追究过失,我亦非没有说辞。”冲一旁待命的小卒一扬手,示意他只管去传令,郭淮旋即低喝一声“撤”,率先打马而去。
自山巅俯瞰下来,魏军呈现出一派环山而行的怪异走势。以郭淮为首的先锋军绕过山体向着关中折返,而骆谷中尚未收到前方指令的人马则继续在曹爽的带领下朝兴势山挺进,一来一去,全然不似同属一线的作战队伍。
带着中段主要兵力的曹爽感到前方行军速度无故变快了许多,也不觉得蹊跷,仍旧兀自幻想着突出骆谷直取兴势围的浩荡景象。直到郭淮的撤军令一路传来,曹爽方才惊觉大事不妙,眼睁睁看着最后几名先锋军追随郭淮离去,曹爽气得是咬牙切齿,“郭淮,好你个郭淮竟敢擅行撤退!”眼看谷口临近,曹爽生气归生气,可除了亲率大军充任先锋他也别无他法。
满心愤慨地踏出了骆谷,曹爽正欲下令进攻兴势围以宣泄怨愤,就看到漫山遍野的旌旗在和煦的春风里鼓荡飘摇,一个山头连着另一个山头,哪里都有蜀军驻兵的痕迹。曹爽从未带兵与敌军真刀真枪的交过手,又哪里会见过如此阵势,原以为是十万雄兵对战三万残兵的完胜之战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峙,他只觉得上一刻还沸腾在自己身体里的豪情顷刻间化为了乌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曹爽没有郭淮那样老道的经验,无法准确判断出据守蜀军究竟是真兵还是疑兵,更不敢确定在郭淮撤走了先锋军的情况下己方还有多少胜算。情急之下,他把夏侯玄、李胜等人召集到一起商讨对策,最终做出了在兴势山周边扎营,再做观望的决定。
然而,剩下的数万关中军一听说郭淮已经回撤关中,也都纷纷表示不愿久留,可碍于曹爽大将军的身份在上压着,他们的百般不愿顶多以消极怠工的方式表现出来——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寨,愣是从白天搭到了天黑。起先曹爽见到偷懒的工兵还会呵责几句,到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由他们去了。
入夜后,山区的风便显露出了料峭的寒意。在自己管辖的营地里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两圈,司马昭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不无讽刺地想,自己这征蜀将军当得还真是清闲,既不用上阵杀敌也不用参与议事,唯一要做的就是管着手下百余号散兵,再守着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叫外人看了简直跟那些带刀巡营的侍卫没什么区别。穿过了几个营地,司马昭倚在主营地外围的寨栏上往不远处曹爽的帅帐望了一阵,隐约看到有几个人从中陆续走出来,在帐门口分头往各自的驻地去了,他便一声不吭地跟上其中一人,到了僻静处才出声唤道:“杨参军留步。”
闻声望去,只见来人身形挺括,步履稳健,但因看不清面容,杨伟不免有些紧张,“来者何人?”
在距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司马昭正正经经地揖了一礼,“末将司马昭见过参军。”
“是司马太傅的二公子啊。”听他自报了家门,杨伟松了口气,“不知二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看了眼身后三五成群巡营的侍卫,司马昭压低声音道:“家父有话让末将转告参军,还请借一步说话。”
四下张望了一圈,杨伟抬手指指自己的营帐,“这边来。”
跟着他进了营帐,司马昭开门见山道:“想必参军对家父不主张此次伐蜀的事早有耳闻,末将斗胆问一句,排除大将军的影响,参军当真觉得眼下是伐蜀的最佳时机吗?”
毕竟隶属曹爽麾下,杨伟显得颇为犹疑,但还是开了口,“以今日大将军首战受挫的态势来看,我军难以占据上风,日后战局亦无法明朗。”
摇摇头,司马昭蹙眉道:“不是难以占据上风,而是此役必输无疑。”
“你疯了?”上前一步,杨伟低声喝道:“这话若传出去,小心大将军以扰乱军心之名降罪于你。”
“相较大魏十万将士的安危,区区我一人的性命又算什么?”不卑不亢地直视向他,司马昭的神情十分严肃,“郭将军久督边防,若非笃定毫无胜算岂会不战而走?蜀军据守天险,深沟高垒严阵以待,反观我军士气低迷,且关中军骄悍有加,大将军难以节制。与其这样耗下去,倒不如及早撤军,从长计议。”
不发一语地听着,杨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并不急于让他表态,司马昭叹息道:“早在大将军主张伐蜀之际,家父便陈述了出兵的弊端,可惜未能遏止。家父尝言,朝中诸多政事总能与参军不谋而合,故而深望参军能在必要之时劝诫大将军,尽力减损。末将言尽于此,请参军三思。”说完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接连几日过去,蜀军据险坚守不动,等待着涪陵、成都方面的驰援;而曹爽面对安如泰山的敌营也不敢轻举妄动,加之军中士气不振,他就更没有把握进攻了。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后方又传来了粮草运输不济的消息。迄今为止,仕途一路顺风顺水的曹爽终于在自己的处女战上体会了一把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经历。
满面愁容的坐在帅案后,曹爽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几个心腹,郁郁道:“郭淮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轻咳一声,负责联络的夏侯玄略显尴尬道:“没有。”
“哼。”鼻间发出一个不屑的音节,曹爽笑容森冷而无奈,“不亏是司马老儿忠心的旧部,罢了,他既不愿出力,本将军也不强求了。”叹了口气,他抬手扶额道:“只是这差使羌、氐部族运粮一事,本是为减小我军劳役,哪想这些民夷如此不经使唤,这才过了三五日就开始怨声载道,罢工闹事。前线这里我军与蜀贼相持不下,哪里分得出兵力去后方运粮?”
作为向曹爽提出伐蜀主张的始作俑者,邓飏和李胜很清楚大军陷入今日这般困境,若真追究起来,他们势必难辞其咎。两人眉来眼去了几个回合,李胜站出来献计道:“不如大将军快马加急向朝廷请求增兵,一来可填补后方粮秣运输人员的亏空,二来也可借增兵之力鼓舞前方士气。”
“玄以为,此计……”李胜话音才落,夏侯玄就要表示反对意见,邓飏暗叫不好,连忙冲他使眼色,这才止了他的话头。
“怎么不说了?”曹爽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不由抬眼向上看去,却见夏侯玄抿着嘴一脸难色,李胜、邓飏则像是憋着口气的样子。扯了扯嘴角,有点怒极反笑的意味,曹爽倏地拍案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一个个还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说就说,不想说就滚!”
“大将军息怒,息怒。”连声安抚着,李胜抢在夏侯玄之前再度开口道:“您考虑考虑要不要请求朝廷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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