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遮着脸,脸上顶着个巨大的墨镜,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好似个视力不良的人,用探路的拐棍在地上来回敲击。
周围的人们各自插着耳机,大多在漠然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没有留意他蹒跚的脚步。
神色的镜片是他绝佳的掩护,阳光无法穿透,贪婪的视线却可以。
那视线经过长途跋涉,洞穿了时间与空间,纹丝不动地盯着小女孩方才所在的地方。
她碎花的连衣裙上好像跳动着浮光,水晶的发卡映衬着一张明净的小脸,是他视野所及范围内、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稚拙的剪影在映入他眼底的一瞬间就猛烈地燃烧起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层次分明的轮廓。
可是禁果身边守着可怕的蛇怪,他想起那女孩身边男人的目光,又畏惧地往阴影里躲了躲,恐惧与渴望汇聚成独特的心惊肉跳,他干渴地抿了抿嘴唇,重重地往后一倒,靠在一棵树干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心惊肉跳里神魂颠倒。
就像一个溺水或是服毒的人。
一顿泡芙的功夫,电梯已经修好了,费渡按下十二层,和晨晨一起进了电梯。
晨晨小心翼翼地问:“哥哥,刚才怎么了?”
费渡一顿,却没有安慰女孩:“看见了一个很可疑的人——以后记住,和大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要自己多留心。”
“我知道,我开学就上毕业班了,又不是一年级的小孩儿,”晨晨模仿着成年人的语气,掰着手指一条一条数,“要和陌生人保持距离,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陌生人求助,礼貌地让他们找警察……”
“不陌生的人更要当心,”费渡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不要单独上大人的车,也不要和某个大人单独待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比如现在,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很不安全,如果我是坏人呢?”
晨晨捂住自己的脑门,瞪大眼睛看着自称坏人的男人:“啊?”
“包括你们学校的老师,也包括看起来行动不太方便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记住了吗?”
晨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电梯抵达十二楼,铁门应声而开,她小声问:“为什么呀?哥哥,我有点害怕。”
“知道害怕是好事,因为美好的东西就像瓷器一样,”费渡伸手挡住电梯门,示意女孩先出去,“对它们来说,最危险的往往不是在房间里乱跑的猫。”
“那是什么?”
费渡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轻轻地说:“是瓷器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易碎。”
骆闻舟正在电表箱前,叼着根烟,靠在墙上等着他们。
“你俩买个保险丝要买半年?”骆闻舟把手电和一字改锥拎出来放在一边,“再不回来,冰箱里冻的鱼都要越狱潜逃了。”
晨晨寻求安全感似的,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费渡从骆闻舟手里接过改锥,十分熟练地拆开电表箱,把烧断的保险取了下来,然后用老式的保险丝在线路两头转了几圈,轻轻一拧,也没要钳子,直接用一字改锥的锥头一划,就把那一小截保险截断下来,他伸手拉了两下,确保装结实了,回手重新推上电闸。
身后的屋里传来“哔——”一声,冰箱和空调同时满血复活,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旁边骆闻舟叼在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点。
骆闻舟看着他,突然惊觉,费渡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范畴,是个男人了。
他看费渡,眼光是时常分裂的——针锋相对的时候,骆闻舟觉得费渡是个危险的祸害,性情混蛋,目无法纪,随时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张嘴就找揍,特别不会说人话。
而难得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又总是会想起当年那个缩在别墅门口的单薄少年,有时候会担心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过度关照——是大哥式的、心无杂念的关照。
可不知是不是费渡方才在楼梯间里抽疯的过线挑衅,忽然,骆闻舟那一分为二的视角居然有一点要合而为一的意思,偏差和谬误彼此修正,总算擦出了一小块客观的清明——费渡既不是危险的反社会,也不是可怜的小男孩,他首先是个男人,而且是非常好看的年轻男子,知情知趣,还带着一身明目张胆的假正经,浑身上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写着“欢迎随时来睡”。
骆闻舟想,如果他不是费渡,只是在大街或是酒吧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大概会是那种让人浮想连天好一会的类型。
但是……为什么要有“如果他不是费渡”这个前提条件呢?
骆闻舟难道思考人生,乃至于吃饭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够,好多菜摆不上来,只好直接端过来分,骆闻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块“白糖肘子”在费渡手边的小盘里,放进去才想起来,此处属于“膝盖以下”,那少爷不吃。
骆闻舟动作一顿,还没等他说话,就看见费渡用筷子尖轻轻地戳了一下,皱着眉和那块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一脸嫌弃的夹到了自己碗里,表情好像嗅到了进口猫粮气味的爱国家猫骆一锅。
骆闻舟:“……”
果然,什么“膝盖以下”,什么“咽炎”,都是这混蛋玩意装的孙子。
除了市局那一帮人,费渡和常宁都属于外向会说话的类型,很快就能融入气氛,看着一点都不像外人,郎乔还狗长犄角装了个洋,带了两瓶红酒过来,除了未成年人,一人倒了一杯,热烈庆祝陶副加入房奴狗大军。
郎乔机灵地看出陶然和常宁之间粗大的单箭头,当着常宁的面,即兴口头组织了一篇“陶副礼赞”,从陶然如何爱岗敬业讲到他热爱生活热爱小动物,又分门别类地列举了陶副队多年来为了保护广大“碎催”,和鬼见愁的骆队长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在骆闻舟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她话音生生一转,凭空给陶然编造了一个加强连的美女追求者,吓得陶然赶紧作揖,恳求这位女施主不要无故坏人清白。
“陶哥真的很有耐心,”费渡适时地插话进来缓解尴尬,“将来自己有孩子肯定也是模范爸爸,我小时候没少给他添麻烦。”
陶然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
常宁好奇地看着他。
费渡抿了一口红酒:“我妈没得早,陶哥当时正好是处理我妈那起案子的民警,当时我父亲顾不上管我,他义务照顾了我好一阵——其实我那时也十多岁了,就算没人管,自己也饿不死,但我是在他这才知道什么叫‘认真生活’,姐姐,你别看他自己老是瞎对付,其实照顾起别人来,什么都能替你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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