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屋子里前後窗上都蒙上了厚厚的毛巾毯。陶如旧就躺在床上。依旧是那天晚上在树林里的穿著。他闭著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凌厉慢慢走近,看见他脚後摆著一盏油灯,而头边著摆著那个装有魂魄的陶罐。
“你可以看他。”蕲猫仙在一边说道,“但是不要让脚边上的那盏灯熄灭了。”
凌厉恍惚地点了点头,於是在床前蹲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青年似乎在沈睡,只是肤色比平日更显得苍白,漂亮的睫毛低垂,失去了血色的唇抿著,刘海有些杂乱地铺在额上。凌厉伸手想去替他整理,撩开乱发却看见额上还留著一块黑灰,於是用指腹轻轻去揉,半天後才发觉那原来是块淤血,正该是那天从台阶上跌下来时造成的。
想起那一夜,陶如旧被捆在雨地里,凄惶地哀求著要向他解释,却被自己狠狠地踢中了下体;想起那一夜,陶如旧在床上挣扎、无声地哭泣、流血,却被自己嘲笑,讽刺;还有那天,青年穿著残破的、泥水淋漓的衣服,在自己无情的驱赶之下,一步步摇晃著,走上台阶。
然後,跌落。
凌厉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跪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蜷拢的双臂里。如此静默了将近一刻锺的时间,蕲猫仙突然在他背後问道:“想赎罪麽?”
“赎罪?”
凌厉抬起头来问道:“赎了罪,他就能原谅我了麽?”
蕲猫仙非常干脆地回答:“没这麽容易,不过总比一直欠著好。”
男人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陶如旧的魂魄虽然被找了回来,但要将它放归到躯壳内,还需要高人的法力加持。在这一点上,同为鬼魂的东篱不破显然帮不上什麽忙,而以蕲猫仙现在的形体与能力而言,却又不足以完全胜任。
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让蕲猫仙变回人类的形体,而这正需要凌厉的帮助。
将陶如旧的身体交给了花开照料,又嘱咐了戏班子的人们多加留意。一人一猫出了翠莺阁,往千佛区走去。
“我本是周武时在夕尧修真的道子。”
蕲猫仙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武後兴佛,打压本土道教,我的许多同修陆续下狱。我无奈之下遁入深山,却意外修成了将肉体封存,而灵魂异体的法术。将大部分法力留在躯壳中维持身体不腐,具体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正说著,已经到了千佛区门口。猫仙领著凌厉沿大路进去,大约又走了五分锺的光景,往右手边一条小巷子里面拐进去,最里面是一间上了锁的月门。门前结了几个蜘蛛网,凤尾草也长了将近半尺。凌厉与蕲猫仙翻过游墙,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水泥小院,中间规规矩矩的白墙砖房。
“你等一会儿。”
蕲猫仙让凌厉站在屋子前面,自己则跳上了窗台。窗户最上面的玻璃早掉了,露出里面两道宽宽的铁栅栏。猫仙就将自己毛松松的身体往栏杆里面挤,然後轻轻地跳到地上,走到门前。爪子在门上轻轻骚扒了一阵子,就将门打开了。
凌厉进了门,发现这原来是一间老旧的工具房,零乱地堆放著铁铲、扫帚、生锈的脸盆等物品。角落里放著拌合到一半,已经僵硬石化的建筑材料,边上几张发黄的报纸,看起来都还是90年代初的出版物。所有一切看来都像是在施工的过程中突然停顿了下来。
“抗日的时候,这下面有个民兵挖的防空洞。”
蕲猫仙说道:“挖得不大,不过已经很靠近存放我身体的地方。70年代时,村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扩大些,我怕自己的身体被发现,当时就用了些手段,让他们以为是闹鬼,把工程停了下来。然而90年代初的时候,凌家买下地皮,竟然准备就著防空洞建造地宫,我後来又狠狠地闹了闹,结果叫他们连工具房都不敢造了,防空洞上面就是碑林。”
千佛区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凌厉还在海外,对於那些怪事却也有些耳闻。未料到竟然在多年之後听到了解答,不由得微微感慨了一声,按照蕲猫仙的吩咐,拿了把铁铲朝里屋走去。
相交於外间的混乱相比,里屋显然空荡许多,正中央的地上,露著一米见方的洞口,已经被水泥封了一半。周围竖了一圈儿的香烛,再仔细看,地上也到处都是香灰和焚过锡箔的黑迹。
蕲猫仙道:“周唐时期的入口早已经封死,我们现在就从这里下去。防空洞与我的土居仅隔了几十公分的土层。”
凌厉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明白了铁铲的作用。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事先准备的手电,跟在蕲猫仙的身後走进了地宫中。
二十七级水泥台阶,一点点往地下沈去,陡峭而带著些潮湿,很有一股老式建筑的味道。说是防空洞,其实还不如说是一条简陋的地下走廊。只是用横竖的木料架子支撑起大的构架,墙壁上又用特殊的网状材料拢住了土层。然而土壤特有的生腥湿潮之气,却已经在夯道中弥漫十多年。当中夹杂著隐隐朽木的臭气,让人心中不安起来。
凌厉一手拿著铁铲,一手打著手电,在迂回的地道中穿行。防空洞中每隔十米就会有一个稍大一些的厅室,或许是其他的出口,但都被完全地封死了。越往里走,温度就越低,所幸呼吸并不觉得困难。
凌厉自认为是一个方向感明晰的人,然而在这地道里面绕来绕去一段时间之後,竟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带路的是蕲猫仙,甚至不需要视觉就能够感知得很明白。
两人大约在地下走了十五分锺的模样,方才看见了夯道的尽头──一块两米来高的土墙,墙角下照样插著几根香烛。
“这墙对面就是我的土居,现在你用铁铲敲开它。”蕲猫仙这样命令道。
凌厉看了看面前的土墙,厚厚实实,哪里有半点松动迹象?然而想到躺在翠莺阁的陶如旧,他还是立刻举起了铁铲。
事实证明,健身房中的锻炼,与真正的体力劳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昨天夜里的伤口虽然在左肩、也经过了恰当的包扎,然而右臂挥动的时候带动全身,伤口依旧被撕裂了。
他疼得在黑暗里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蕲猫仙叼著手电立在他身边,也看见有血迹从男人的衬衫里渗了出来。
凌厉的确还算聪明,在觉察到肩上的伤口崩裂之後,便只用力挖掘土墙中下方的一点。慢慢地掏出脸盆大小的洞来,後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空间。男人俯身打量了土墙的厚度,再直起身来,接著就用脚猛踢土洞四周的墙面。如是十来下之後,墙壁的洞,扩大到了将近一米见方。
蕲猫仙首先跳了进去,凌厉弯腰跟在後面。
墙壁的背面原来是一间土穴。凌厉拿著手电上上下下地照了,发现土穴高约四米,宽度十米左右。地上铺著青石,墙上也有用木条架构的痕迹,只是天长日久,木材已经腐朽。土穴正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青石台子,上面放著一口灰黑色的石棺。
“你帮我把石棺打开,我的真身就在里面。”蕲猫仙吩咐道。
凌厉看了看那石质的棺盖,少说也有将近一百公斤。他将右肩抵在棺盖边缘,用力推开了一条窄缝,然後将铁铲楔了进去,想借力将棺盖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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