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谦笑着说:“我这兄长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处世从无苟且之心,他这官司未明,你就是开了大门纵放他走,他也是不肯逃走的。”
丁保微笑道:“虽如此,职责所限,不得不尔。”
眼见得牢门的大锁又咔嚓一声锁上了,丁保抄着钥匙便往外走去,林冲兀自没有回神。
陆谦微微一笑,拉住林冲的胳膊,道:“兄长请里面坐,我们兄弟好久不见,小弟有许多衷肠话要对你讲。”
林冲一甩手,道:“你有何言语?左右不过是鸡鸣狗盗,又好来说?”
陆谦长目微眯,道:“兄长何必说得那么难听?美人如玉,君子好逑,世人都是打这里过来,又是什么悖逆反常的事?兄长不肯坐到里面去听我细说,难道要我在这里分说?”
说着眼角往对面一瞟。
林冲眼光一扫,见对房的白胜正怔怔地看着这边,不由得心中暗愧,大踏步来到牢房最里面,盘膝坐在墙角,闭目不肯再理陆谦。
陆谦盘腿坐在他对面,打开食盒,顿时一阵菜肴的香气便飘了出来,陆谦一样样往外拿着东西,道:“兄长这些日子受苦了,人若是能一生都不受牢狱之灾,实在是莫大的幸事,可惜兄长却掉到这里面来。想当初你作禁军教头,你我兄弟每日完了公事便六街三市游玩吃酒,何等快活,可如今你只为做差了一件事,便落得满身镣铐拘在这里,活不得死不得,看了小弟更像是乌眼鸡一般,巴不得活吞了小弟,这又是何苦?兄长这些日子没有好生吃饭吧?瞧都饿瘦下去一圈,兄长吃一点酒菜吧!”
林冲闭目不答。
陆谦看着他那一副古井无波般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笑,道:“兄长到这里坐禅来了么?兄长虽然结识了个和尚,但那人也不像是个能讲佛理的,兄长和他学的是武禅么?林兄,你也自知道为什么落到这里,衙内一番厚爱,好意怜惜,你为何视如寇仇一般?枉费了衙内的一份心意,俗话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一场好事给你,你反而连连推拒,怎怪得上天不恼你?”
林冲倏地睁开双目,凌厉的眼神盯在陆谦身上,怒道:“陆谦,你幼读诗书,自己觉得方才说的可是人话么?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行得正走得直,怎能做这种龌龊事!堂堂八尺男儿竟连一点骨气也没有么?好男儿头可断血可流,万万不可如此受辱!”
陆谦凝神看着他,过了半晌轻轻一声嗤笑,慢慢地说:“兄长还是如此热血,我本来以为兄长在这里待了这些日子,脑子应该清楚许多,哪知仍是如此糊涂。这几日的事情你没见着么?这黑牢中无论做了什么,外面哪有人会知道?就算兄长出去了,想来也不会自己乱说。牢中调理人的法子可多着呢,不说别的,只要在兄长茶饭里下了药,过得片刻哥哥就死猪一般倒在地上了,这里可不是樊楼,能往哪里逃?到时采花的人进了来脱了哥哥的衣服,要怎样摆弄不行?又或者将哥哥用铁链锁了挂在墙上,你纵然脑子清楚明白,又能怎样挣扎?少不得被人摸了全身,到那时喜事反而做成惨事,结亲不成反结仇,兄长一个身子也保不住清白,却只落得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又何苦来?如要免了此事,除非是自尽死了,难道哥哥当真舍得这大好身躯一条性命么?此生幸而为男子,又练得一身本事,莫非哥哥把这一切都不顾了么?”
林冲听着他这些话一句句说出来,就像用细细的刀子在割自己的肉一样,禁不住身上微微发抖,脸色也越来越白,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竟是走投无路,自己纵然拼着坐牢,也免不了这一场凌辱。
他痛苦地又紧紧闭上眼睛,头抵在石墙上不肯说话,若不是对着陆谦,真要流下泪来。
陆谦又劝了一会儿,见他不肯应承,只得离去了,临走时还说:“林兄,你仔细思量,明日我来取回话。”
林冲闭目不答,陆谦这便走了,食盒酒菜仍留在地上,林冲虽饿了许多天,但此时哪里肯吃,更何况是陆谦带来的东西,若是吃了,羞辱更甚。
对面白胜见这边事情蹊跷,只是他们说的声音小,听不清楚,恍惚间只听了“衙内”两个字,等陆谦走了他便巴在栅栏上对着对面呼唤道:“林冲大哥,你怎么了?方才那人是谁?好不威风!他和你说什么来?要威逼你做什么事情?是他害了你么?”
林冲无法回答,只能闭了眼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白胜叫了一会儿,便也不再说了。
到了晚上,丁保来收拾碗筷,坐在地上和林冲说话:“林教头,陆虞候可有法子为你脱罪么?“林冲张开眼睛摇了摇头。
丁保叹息一声,道:“我料他也不能,你这件事现在纷纷有人传了,道是教头不识抬举,不肯接受衙内的好意,这才落得如此凄凉,据说衙内再也等不及了,近日便要得手。教头,我好意劝你,你现今被困在这牢中,纵有天大的能为又能如何施展?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教头虽然英武,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如今时世比人强,教头纵然再厉害,也只有饶让他一步,且莫再争了!”
林冲满眼悲愤地看着木栅,心道你们只晓得让我退让,可是我怎样让?如何让?此事可让,何事不可让?难道真的要将自己逼落悬崖不成?
当夜林冲半晚上没睡,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是在想这件事,思量着如何才能幸免受辱,却左思右想没有法子,只觉得自己就像笼中鸟一样,只能任人玩弄。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陆谦又来说话,问了林冲几句,林冲只是闭目不肯回答。
陆谦见他倔强,微微冷笑道:“兄长的意思我已经知了,只望兄长莫要后悔。”
说完便离开了。
林冲听他脚步声远去,不知怎的心中竟是一阵慌乱忐忑,似乎马上便有大灾祸降到头上一般。
过不多时,便有几个牢子进来,将一面沉重的铁叶盘头护身枷钉在他身上,然后又掀翻了他让他跪在地上,将两根夹棍夹在足踝之上,牢牢固定住,腿足不得腾挪。
林冲受了这样重的刑具,心中暗暗惊恐,不知这些人要怎样摧折自己,他见绑缚自己的人中有丁保,便忍不住望向这唯一友善的狱卒,满眼疑惧哀乞之色,却只见丁保轻轻摇着头,满脸遗憾地将自己的铁枷手杻都拴在墙上,这一下自己上半身想挪动都困难了。
老六还拍着枷锁笑着说:“林教头,这副二十五斤的铁枷乃是给死囚犯的,今日给你用了,也算是你有身份。”
林冲闻言如五雷轰顶一般,立刻哀叫道:“林冲冤枉!”
老马笑道:“老六,你吓他作什么?林教头你莫怕,只为你武艺高强,所以才拴缚得牢一些,待会儿你且莫要乱动,若是惹恼了来人,后面可就要上刑匣了,四面都是木板,只露出头和脚,而且头足还是套在木板中的窟窿里,那就是个活棺材,有个名号叫‘雪上加霜’,装在里面生生要闷杀人。不过你倒是不用钉四面板的,上面那块一定空出来,就像个打开来的盒子一样。”
林冲越听越惊,禁不住神魂动摇,他虽在牢中待的时间不短了,但因为自知高玉对自己有心,便隐隐觉得似乎有一点依仗,以为高玉不会把自己怎样,哪料到如今见识到真的了。
一群狱卒料理完了便出去了,对牢白胜也被带走送去给秦节级,林冲僵直地跪在那里,肩膀上那二十几斤重的铁枷压得他锁子骨都疼,虽然林冲骨骼坚强,但也担心长时间带着这东西会把锁骨压断。
他正在惶然无计,忽然牢房门一开,有人走了进来。林冲回头一看,来的人身量高挑苗条,身穿樱桃红色绣云纹锦袍,帽子鬓边处还镶着几颗明珠,更显得一张雪白的脸发着莹光,分外滋润亮泽。林冲一见他,立刻便认了出来,这人岂不正是高衙内!
高玉进了牢房,一眼望到林冲,登时便乐了起来,笑嘻嘻凑近了豹子头左看右看,说:“林冲,你身上怎的这么多锁链?你是老虎么?”
林冲见他衣冠楚楚神采飞扬,再一看自己蓬头垢面披枷带锁,且是如服罪一般跪在这里,因此虽是看不上高玉为人,却也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于是便低头道:“衙内恕罪。”
高玉紧贴在他的身边,伸出手去摸林冲的脸,笑道:“你这脸好有男子气,那一日在樊楼我本来想摸,却没摸到,今儿你可不会再躲我了吧?”
林冲微微侧着头稍稍躲开,但那手却如影似随地跟了过来,自己半边脸被那细嫩纤长的手摸了个满把,林冲艰难地慢慢转头,一直到再也无法扭转,这才只得止住了,任凭高玉的手摸着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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