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上,林冲又问起杨志落魄的缘由,杨志顿时被他触动满腔心事,叹道:“想俺杨志是家传的武艺,打小儿操练,年纪轻轻便中了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回来东京去枢密院使用,理会本身的勾当。俺在这里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得见殿帅府的高太尉,却不曾想太尉法度森严,不肯宽宥,只对我说,‘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抹了,将洒家赶出殿帅府来。可叹我祖上的英名如今兀自在茶坊书场间流传,天波府却早已不在,我本想凭着一身武艺再让世人重新识得俺杨家将,如今却闪得俺报国无门,大地茫茫,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林冲听完便用眼睛直瞄高玉。
高玉听得与自己父亲有关,便嘻嘻笑道:“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我回去帮你求个情便了,若是太尉肯放了那件事去,你便做回你那什么殿司制使,却也省了卖刀。”
杨志面上现出惊讶之色,问:“衙内,你真个能帮我求情么?你与太尉可熟悉?”
高玉笑道:“那是自然,不信你问林冲,我和太尉最是熟识不过,每天都见面的。”
林冲有些尴尬,道:“杨兄弟,这位便是太尉的爱子高衙内。”
杨志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忙站起来施礼,道:“若能蒙衙内美言,杨志但得寸进,没齿不忘衙内!”
高玉笑道:“何必如此客气,不过一句话罢了。林冲,你说是不是?”
然后转过头便眼波荡漾斜睨着林冲。
林冲心头直跳,低垂了头不敢吭声,高玉这一番肯帮忙,多半倒是为了拿捏自己,杨志这一番人情只怕便要着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这衙内回去后会如何讨要。
杨志在旁边清楚地看着,心中暗道奇怪。方才他听闻“花花太岁”这个名字,便想到是高玉,又听到“高衙内”三个字,心里愈发有几分准,所以最后林冲报了高玉的身份,他也不怎样吃惊,只是暗想不料高太尉恁地毒害刻薄,却有这么一个好说话的儿子,而且这年轻的衙内看起来也不是怎样荒淫浪荡。可是眼前这两人却明明有些不对,那小衙内一脸的春情荡漾,只把眼神儿往林冲身上抛,他是在勾引林冲么?
杨志慢慢地饮酒,冷眼看着,见对面那两人吃酒吃肉渐渐地便愈发亲昵,高玉的身子不住地往林冲身边凑,两人之间原本有五六寸的距离,不多时便消减到不足一寸,后来竟紧紧地贴在一起!那高衙内探着头凑在林冲脸边,不住和他嬉笑,还夹菜夹肉给他吃,只差没喂给他,而林冲虽然羞惭,却也只是顺从着他,便如同一只被拔去爪牙驯化温顺的老虎一般。
杨志心中暗叹,自己从前也曾听闻豹子头的名字,着实是一条好汉,却不知怎的如今竟软成了猫儿一般,不过他有高衙内照拂,前程自然不成问题,已经从不入品级的枪棒教头转成了副牌军,估计马上就要转正牌,然后步步高升,只是不知道他和这小衙内到底有什么首尾。
唉,自己是名将杨门之后,如今不是也得走高俅的路子?否则纵然是想上阵杀敌,边庭上一刀一枪博取功名,都比登天还难,如此看来林冲屈身侍奉高衙内,倒也不算辱没了英雄气概。如今朝廷上文官升迁固然要钱,武将都是斩头卖命的行当,却也是要钱,可就悲凉得很了!
第二十九章 林教头风月太尉府 29
正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旁人要求高俅千难万难,唯独高衙内要给什么人说情乃是手到擒来,这天晚上他撒了两个娇儿把父亲哄得开心了,趁势便提出杨志之事,要父亲收了青面兽。
高俅一听说林冲是在杨志卖刀的时候遇见的他,心中便是一惊,道:“林冲见了杨志卖宝刀,可有说什么吗?他脸色如何?”
高玉满不在意地说:“只道是可怜罢了,又有什么说?啊也爹爹,这事真是有趣,上一回林冲买刀,吃了好大一个亏,不想这一次又让他遇到有人卖刀,他是和卖宝刀的人有缘么?这样的宝刀等闲难见,如今却一个两个都到他眼前来。只是我看他这次见了好刀,也不说拿过来瞧,半句不提一个‘买’字。爹爹,林冲上一回买刀的那一千贯钱还在府里收着哩,我们可要还他?”
高俅翻着眼皮脖颈向后弯,几乎要仰了过去,过了半晌方道:“亏你还能想到这些,还返还他的刀钱哩!你还怕他不怪你是怎的?休说一千贯买刀的钱,便是他在我府里吃的用的也够数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哪里要他花钱?冬季那件貂皮袍子也值几千贯,连谋官职也不要他出钱。你没看杨志花的那一担金银?就这样还差点不成!他每月俸禄不少,还不是一个大子儿不剩全都拿到家里去了?你个小白脸倒要养着他,如此这般还不够他受用的么?”
高玉被父亲数落得撅了嘴,好容易等高俅话语停了,这才又推着他说:“爹爹,闲话且休提,那把刀您弄得怎样了?林冲见了杨志那把刀,虽是一朝被蛇咬,只怕也难免眼馋,须得快点把刀给他才好。”
高俅用手点指着儿子的脑袋,咬着牙道:“爹爹知道了,过两日就得!你个一心向外的!”
高玉三言两语了结了杨志的事情,第二天便有人去客栈知会杨志,让他去殿帅府参拜,杨志这一下山穷水尽峰回路转,只觉得喜出望外,真如同绝处逢生一般,大礼见过高俅之后,重得了殿司制使的官职,出来便来找林冲和高衙内,务必请二人吃酒。
两人自此一来二去交往不断,很快杨志与林冲便好得如同同胞兄弟一般,林冲还引着他结识了智深,三个人十分投契。杨志虽官职高过林冲,却待林冲十分客气,但凡林冲有事,无不帮衬,林冲得了这个助力,愈加顺遂了。
人有一桩好事已是难得,偏偏林冲自从受到高俅信托,好事便接二连三,这边刚刚结交了杨志,高玉便送了一把宝刀给他,墨绿鲨鱼皮的刀鞘,上面镶着宝石,光华灿灿,刀柄上缠着金丝银线,单看外表已是耀眼夺目,但林冲抽出刀来却顿时觉得那些金银宝石的光彩陡然全都消灭了,只见刀身射出森森一道寒光,就好像空中的冷月一样,那光亮也果真是皎洁,但那气息也果真是冰寒。
林冲看着这把刀,不由得脱口而出:“好一把刀,真如同霜雪一般!”
高玉凑在他身边一起看着,笑嘻嘻地说:“我看它好像镜子,你看,我俩的影儿不是都照在上面么?这个是你,这个是我,我们两个这般亲热,可不就是一对相好!”
林冲脸上一红,往刀身上一看,果然上面明晃晃映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还勾着另一个的脖子,煞是亲昵暧昧,果然是一对儿情人一般。
第二天,林冲不曾带着宝刀出门,将刀挂在高玉房里,自己挎着惯常的腰刀出去了。在殿帅府伺候了公事,刚刚出了衙门,便听到后面有人叫他:“林冲兄长,且慢行,我与你说话!”
林冲听了便停住脚步,回身一看,顿时一股火气直窜顶梁,厉声喝道:“陆谦,你还有脸来见我!我与你有何话说?”
说完转身就走。
陆谦从后面跑了两步紧赶上来,拉住林冲的袖子,道:“兄长怎的连小弟一句话都不肯听?真的这般恼我么?”
林冲断然抽出衣袖,冷然道:“俺林冲虽不是读书之人,不晓得那许多圣贤道理,但平生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我到底有何辜负你之处,你要如此害我?”
陆谦望着林冲,徐徐地说:“兄长待人肝胆相照,自然是极好的。”
林冲冷笑道:“你也知自己理亏,说不得了?”
陆谦摇头道:“兄长,我道理上却不亏,也不曾觉得愧对兄长。”
林冲见他到此时仍无半点悔恨之意,登时怒火更盛,道:“原来你竟是这般至死不悔,我们又有何好说?”
说罢抬腿便走。
陆谦抢了两步死死拉住他,叫道:“兄长待我何其不公!你也是这样待太尉与衙内的么?你一向自命为英雄,你自己说,这事处得可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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