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阁主。”重修堤坝的工地上,自然也有遣星阁的探子蹲点,恰巧方宜桢出事那日的情形便被记录了下来,之后凤殷然又令他找人特意追查过。因着凤殷然前几日有其他事情要忙,轸一虽听到属下回报,但既然阁主没有问起,他也就没有急着说起这事,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那五王爷的尸体,属下派人暗中验过。他确是淹死的不假,可是脖子上却有个发黑的针眼,应是落水之前中了毒的缘故。”
方临渊原本的计划,凤殷然也是有所了解的,这戏码本该是堤坝再次坍塌,累得巡视的五王爷落水,连带着也可攀咬上工部的偷工减料。可是如今这番变故,却不知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日堤坝上的情形如何,你再跟我说一遍。”
此事私底下凤殷然曾与方临渊提过,算是主动揽在了自己身上,自告奋勇要替方临渊查个清楚,否则以凤殷然的本意,才不要管那方宜桢死得有多么蹊跷,反而要为那位除暴安良的英雄敬上一杯水酒以表心意。不过嫌弃归嫌弃,凤殷然还是认认真真的听了轸一的描述,重新梳理这一遍,才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方宜桢摔下堤坝的时候,身边只有他那个幕僚一个人在?那幕僚叫什么名字来着?”
正在发呆的轸一愣怔的点了点头,面前的凤殷然喝茶时撩起了轻纱的下摆,雪色的下巴以及那艳色的嘴唇不经意露了出来,晃得轸一禁不住失了神。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雪夜里,寒风吹起阁主帷帽的纱幔时,自己恍惚间看到的那个惊为天人的侧脸,心中有些浮沉动荡,却忽然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见过阁主的真容。他们这个阁主,真的不是来惑人心神的妖孽么?轸一忍了又忍,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力装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来,“他名叫赵申,乃是已故的大皇子亲自指派给五皇子的人。”见凤殷然终于重新拢好帷帽,轸一颇有些松了一口气的舒泰,“阁主您是怀疑这个赵申?”
凤殷然本不是特别喜欢喝茶,在品茶这种风雅之事上又没有什么天赋,不过好在多年来受父亲凤桐和方临渊这两位雅士熏陶,端茶撇沫的姿势上勉强也能骗过不少人,其中便要算上粗人一个的轸一。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盘中的点心,颜色太过花哨看起来又太甜腻,不是很合他的心意。凤殷然嫌弃的扔开筷子,扭头朝轸一问道:“此人现在在何处?”
“五王爷出事之后,他一直帮着张罗后事,忙得不可开交,一副忠义之仆的模样,昨日随着送葬的队伍,陪方宜桢的棺椁一起回京去了。”
提起这个赵申,凤殷然倒是想起来那一日方临渊在嶕城遇刺之前,赵申曾借着擦肩而过的机会,向自己出言示警。后来知道刺客乃是方临渊安排的,凤殷然便没把此事记挂在心上,此刻想来,恐怕赵申那时是为了向自己表明立场,也暗中警告他们小心方宜桢的小动作。只是现在无处取证,倒猜不出这个赵申究竟是哪一方势力的人。
凤殷然忽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总的来说过的太过悠闲自在,每日在方临渊这个“不求上进”的闲人的带动下,不但疏于打理遣星阁中的事务,还越来越懒得动脑子,遇到无解的问题就不自觉的想要跳过去。这个习惯很不好,必须立刻扼杀在摇篮里……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问道:“除此之外,荣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哦对了!”轸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封着的是总管墨兮传给阁主的亲笔书信,“请阁主过目。”
墨兮的信一开头表达了一下留守在总阁里的众人对阁主的思念之情,以朱雀为首的四大护法和以心月狐为首的二十八星使强烈谴责了凤殷然不负责任的举动,并要求今年的年终福利奖金必须加倍,才能补偿他们的精神损失。让凤殷然觉得贴心的是,墨兮虽代为同意了发奖金的事情,却借口年节将至,分派了十分沉重的任务下去,尤以心月狐忙得最是厉害,几乎脚不沾地、陀螺似的四处奔波,令凤殷然深感同情却很是满意。
要说荣韶京中有什么大事,首先一件便是武林盟盟主顾家差点办了亲事。传闻中武林里名声显赫的慕容家九小姐看上了顾家的少主顾清寒,江湖儿女最是性情中人,这位慕容九小姐容貌出众深得武林人士爱戴,又是从小便被家中宠上了天,当即放出话去,此生非君不嫁,一时之间不知砸碎了多少倾心于她的少年侠士的美梦。慕容家的家主被小女儿磨得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好自降身段托了媒婆上顾家说亲,谁知道慕容大侠还没等到回信,顾家先被离家出走的顾清寒闹了个鸡飞狗跳。眼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慕容大侠这气还没来得及生,他那娇纵的小女儿竟也留书走了,说是要亲自去找顾清寒问个明白。受了这双重打击,饶是铁打的慕容大侠,也禁不住在病床上哼哼了两日。
墨兮将这事当笑话来说,事无巨细且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看得凤殷然大笑不已。第二桩事说的却是之前被禁足在太子府的纾颜屏羽。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武时一剑将沧爵国的大皇子方庭梧身上刺了个透明的大窟窿,为了安抚沧爵的脸面,胤帝纾颜荣没办法只得下令把儿子先圈禁了起来。这一关就是三个月,直到前些日子,才借着腊月初要祭拜先祖的由头将人放了出来。墨兮信里一笔带过,说是太子瞅着消瘦不少,精神头也不大好,估计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凤殷然本就和纾颜屏羽交情不深,所以也就匆匆把这页翻了过去。
说到最后一件事情,凤殷然却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起来。胤帝纾颜荣一脉子息单薄,除了太子纾颜屏羽之外,便只得纾颜盼儿一个公主,累得凤殷然的姐姐、如今的皇后凤茗妍膝下也有些寂寞。墨兮的信中提到他姐姐凤茗妍如今又有了身孕,虽然才不过两个月,却也让凤殷然由衷跟着开心。他算了算日子,待到凤茗妍生产,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沧爵的事若是一切顺利,他倒也能回去看看新添的小外甥了。
晋阳王纾颜茂这几年难得安分,看起来荣韶方面倒是万事顺心。凤殷然又将墨兮的来信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动笔写了回信,让轸一代为传回荣韶的总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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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消宫殿苑梅芳,晓漏耸迟下建章。天气清寒当腊日,沈香甲煎赐诸房。
因着天气晴好、左右无事,峣山王方绶难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梳洗完毕。一步一晃的来到厅中,瞧见管家叫人端上来两碗五颜六色、香气扑鼻的腊八粥,方绶这才想起来,原来今日正是腊月初八。
所谓腊八节,又称为腊日祭或王侯腊,乃是上古洪荒时便流传下来的欢庆丰收、感谢祖先和神灵的祭祀节日。每逢此日,不论是朝廷、官府、寺院还是黎民百姓家都要纷纷熬制腊八粥,又称作“七宝五味粥”。粥熬好之后,要先敬神祭祖,然后赠送亲友,最后才是全家人食用。像方绶这样的身份,送腊八粥来的人家数不胜数,但真正有资格承到他面前的往年只有县令宋典送的那一份,今年破例多出来一碗,却正是客居郡王府的七王爷所赠。
腊八粥本就花样繁多,争奇竞巧代表的是各家的地位,像宫中赐给大臣们的,就要在白米里掺上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等等总计不下二十种的材料。便是如方绶面前这宋典府上送来的,也是用了糯米、珍珠米、意仁米、粘黄米、粘秫米、大麦仁、红豆、绿豆、芸豆、栗子、莲子、花生、白果、百合、红枣、龙眼肉及糖水桂花,挑了最细致的厨娘,昨夜便开始准备,从半夜时分就开始精心烹煮,文火熬制一夜而成,可谓十分费心费力。
方绶拿勺子搅了搅,虽然他府上不能免俗,年年腊八也会熬粥赠送亲友赏赐下人,但他本人却不爱吃这东西,多半都是管家或是他后院的侧妃来张罗。每年也不过尝一口宋典家做的粥,一来应应景,二来却是贪图宋典用来盛粥的瓷碗必是他亲自烧制的罢了。
不过今年倒是有些意外……方绶只往七王爷让人送来的腊八粥上扫了一眼,目光便再也挪不开分毫。后院的七王爷本就是暂住,熬粥这事无非是厨艺极好的阿殷一时兴起,想来是有富余,这才给自己这个东道主送来一碗,意思意思。用来熬粥的食材无甚新奇,不过也是寻常的粳米、薏仁米、桂圆、莲子、百合、红枣和栗子,只是熬得黏稠绵软,入口即化,十分美味。然而更令方绶在意的,却是卧在粥碗上的那头小小的果狮。
做腊八粥,的确有些地方的风俗是在粥里放上雕刻成各种形状的果子,以添色彩。而这果狮就是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拿半个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再用甜杏仁用来作狮子尾巴,最后用糖粘在一起,放在粥碗里。若是做的活灵活现,便能让整碗粥都妙趣横生起来。
这样可爱的果狮,方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每一年的腊八,是比新年更加让人欢喜的日子,因为每年的这一日,母亲都会亲手做一头果狮给他。
方绶的生母是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且出身低贱的洒扫婢女,不过是被老王爷酒后乱性,一朝宠幸后有了身子,这才抬做了连妾室都不如的通房。生母太过卑微,他这个孽种又没有什么地方得老王爷高看,甚至在他长到十岁之前,老王爷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儿子存在。这样的尴尬境地,即便是连府中的下人也看不起他们母子,所以小时候的方绶虽是王侯之子,过的日子却比王府里的奴仆还要清苦。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方绶却常常觉得,幼时虽然困苦,反倒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那时快乐太过简单平凡、干净质朴,如同每年期盼的一个腊八节。在方绶的印象中,没有暖和的衣物,又没有足够的炭火,每一个冬天都很冷,呵气成冰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只要看一看他母亲手脚上难愈的冻疮就能知道。
可是每到冬天时,离腊八节也就越来越近。这一天,郡王府阖府上下会按人头赐下一碗热热乎乎的腊八粥,还有为新年准备的新衣和糕饼干果,就连如他们母子这样低贱渺小的存在也不会遗漏。虽然领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受到旁人的白眼冷遇,但是方绶的母亲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是个纯善得近乎傻气的普通女子,安静并沉默的接受命运的摆布,但有一双巧手,就算是破布和草梗也能做出些小玩意给自己的儿子。即便只是一身补了再补的旧衣,也要拾掇的干净整齐。领了腊八粥和年货回来,她都会带着小方绶一起从微薄的一点干果里挑出核桃脆枣等物,做一大一小两头果狮放在粥里。若是再有闲余的山楂糕或豆沙糕,还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寿星公,往他们简陋的小屋中一摆,亦是一道风景。
后来的后来,在方绶遇到了来做客的宋典,一路披荆斩棘的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承袭了这个郡王之位,成为一个逍遥王公的如今。方绶却再也不曾把腊八节放在心上,因为他的生母,那个一生谨小慎微的柔弱女子,已经背弃要守护他一辈子的誓言,早早的离他而去,留他一个人背负着低微的出身为自己挣一个前程,也为她挣一个名分。
这条路他走的艰辛,倒也算走的顺畅,不但自己坐上了郡王之位,还把他母亲的名字写入了宗谱。只是儿时年年盼望的小小一个果狮,也尘封在他的心底不再碰触。但是今日又看见久违的卧在腊八粥上的果狮,方绶才发现,那些往事,即使密封起来,也难以真的从记忆中消除干净。
万幸,他方绶并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感怀自身的人。把碗中那个玲珑小巧的果狮挑出来放进一旁的盘子里,方绶极反常的吃光了那碗腊八粥,瞧得一旁伺候的管家目瞪口呆。“以后咱们府里过腊八的时候,也让厨房做些果狮放进去,看着心情好。”方绶放下空碗,一边擦嘴一边朝管家吩咐道。
“是,王爷。”让下人收拾了碗筷,管家立在一旁还不忘提醒方绶道:“七王爷说明日返京,今夜在院里设了小宴,独请了宋大人和您前去。昨日王爷您可是应承下来了,可莫要忘记了。”
赴宴?方绶愣了愣,昨日他答应这事时正扯着阿典喝酒,贪杯喝得有些糊涂,似乎迷迷瞪瞪的是接了封请帖,原来却是七殿下的。这七王爷设宴款待,想必定是阿殷亲自下厨,若是早些记起此事,方绶定要饿足一日,待到晚上再敞开肚皮、一饱口福才行。
“老徐你说,本王要是进京,得提前多少时日开始收拾好呢?”
突然听到自家主子没头没脑的问题,徐管家呆了一下没回话,却见方绶自言自语着已经走了,“就要变天了,还是早作准备的好啊。”
云里雾里的徐管家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天阴云低、风冷如刀,好像真的要变天了……
第六十四章1
凤殷然前世虽然是个孤儿,小时候和少素翾在孤儿院的时候,也曾听一个义工阿姨说起过一首民谣,直到现在,他仍大致记得歌词是: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白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
人的记忆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刻意去背诵的东西到后来反而印象越来越模糊,反而是不经意听到的词句会印在心里,即便过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翻找出来还能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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