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姓王朝对那一场战争的定义。因为在此时此刻史官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那一场战争已经分出胜负很多年了。其实那并不是乱军,那是朝廷集结的讨伐藩镇的军队。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天边才泛起了一道儿鱼肚白,这个时间正是往常洛阳城东头的馄饨摊儿老板开张的点儿。然而那一天的这个时辰,洛阳城里的人却没吃上那一口热乎的馄饨,因为就在这个时间,当时朝廷的官军来讨伐自立为王的洛阳城守。
发现敌军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城里的官兵慌忙起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拿起了长枪,匆匆赶到城楼上。沈薄南跟着李垣的祖父李明德匆匆上了城门。此时就算是天色依旧不甚明亮却也看可以看见城下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李明德看着这局势,对沈薄南说:“此番情势,甚为凶险”。
沈薄南也看着城下,叹了一口气,说:“如若这番将洛阳城守住,那黄图霸业指日可待。如若此番失了洛阳,吾辈当如丧家之犬,命不久矣”。
谁都知道此时的王朝已经是穷途末路,外戚干政,宦官专权,天下豪骏揭竿而起,此时此刻的天子要是想讨伐什么便真的就是放手一搏,若成便可寄望重振河山,若败便是一蹶不振穷途末路。然而此时此刻李明德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洛阳城守,依托着洛阳慢慢的扩张,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洛阳。天子挑上他并不是偶然,在乱世诸侯中他的实力并不是很强,况肯就算他姓李却和外戚李家的关系淡的很。他是庶子,李家看待他向来冷血,如今的形势并不明朗,他便如同处在一座荒岛上孤立无援,能依仗的就只有他这么多年笼络的一群门客,然而就算是这样李明德不愿意放弃洛阳,没有人知道这个世家不得宠的庶子的野心。李明德要的是天下!他要的是有朝一日他坐在朝堂上看群臣跪伏四方来朝!他听了沈薄南的话,迟疑了几秒,说:“吾誓与此城共存亡!”
说这句的时候他似乎想了很多,但是最终他还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想众人宣告了他的坚持。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城门上,看着底下是追随他的万千官兵,说誓与此城共存亡。他的声音顺着清晨微冷的风蔓延开来,似乎笼罩了整个洛阳城。他穿了一身黑衣,手中提着一柄伴他征战多年的剑,显得肃穆而神圣。那一瞬间包括沈薄南在内的门客将军甚至是个脸庞脏兮兮的小孩都愣在了那里。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这停滞的一瞬间里他们明白了他们追随李明德是为了实现这个人以及他们自己心里的盛世梦的!他们要的不是这一个四方的城池里的安逸,他们要的是天下,要的是整个江山!
这一天的热血让沈薄南记了一生。他记得李明德将手中的剑递给自己,说:“去兮!吾待君匹马破敌,酬之黄金千两!”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沈薄南记得那天他骑着一匹黑马冲出了城门,他看见敌军挥舞着长枪向自己跑来,然而他并没有停留,他挥剑向前冲去,但凡遇见阻碍便毫不犹豫的砍掉。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甚至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依稀能感受到跟在他身后的洛阳城军的呼喊,于是他便坚定不移的向前掠去。朝廷的官兵不过是强行征来的乌合之众,一旦见了血光便溃不成军,然而他的身后却是韬光养晦的洛阳城军。他想只要他能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就有万千官兵与他一并守住洛阳城。
事实上的确如此。
那一场守城的血战的确打得很艰难,但是最终是胜利了的。其实后来想一想这场战役打得并不高明,因为那个年代沈薄南还有一众将领都太年轻气盛,他们选择的战法的确很壮烈,振奋士气,然而这样的战法其实不是最明智的,现在想想似乎可以把当年他们的打法称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然而这场战役是那个年代的所有人心中永远的辉煌。
沈薄南并没有亲眼看见这场战役的胜利,甚至他并没有睁着眼睛回到洛阳城里。他受了很重的伤,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一个似乎是李明德身边的婢女呆在他的身边,看见他醒了便欢快的去通知李明德。直到李明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昏睡了四天,他能看见李明德眼中的关怀,李明德告诉他洛阳一战最终还是胜利了,尽管那些自己一路带起来的包括沈薄南在内的将领都受了挺重的上,甚至李明德的副将贺瑾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然而局面依旧是好的。他说,边的几个小藩镇都投靠了自己,还告诉沈薄南说大概一统黄河以北的土地指日可待,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间,等到自己手下嫡系的将领们的身体都好了,便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了。
沈薄南至今还记李明德眼中的期望。那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梦,从一开始一个籍籍无名的李家庶子到今天独镇一方的霸主他走的格外艰难。然而这些年间艰难困苦他一一捱过,就等来了今天这样的不敢触及的高度。这是李明德的霸王梦,其实也是沈薄南或者是其他将领的盛世梦。他们笃定他们追随了一个德才兼备的未来君主,于是他们便用心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后来的沈薄南与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的贺瑾回忆过这段往事,两个人都喝了酒,豪气干云。后来贺瑾告诉沈薄南那场战役被当时的谋士郑十八批驳的一无是处。沈薄南愣了愣,想起郑十八公子站在自己的床榻边俯视着重伤未愈的自己,说自己有用无谋,说自己罔顾士兵性命,甚至说自己是草菅人命。然而那时候自己并没有觉得郑十八说话伤人,只是从此之后他看了很多从前看不下去的书,然后,然后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他现在竟是满腹经纶的老书生了。直到沈薄南给李垣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郑十八的漠然,感到了经年之前的痛心。
大概他的故事一直是这样,郑十八公子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明明那人貌不惊人穿了一身脏兮兮的灰衣,然而却表情倨傲为人淡漠。他始终追在郑十八的身后,为了那人赏给自己的一个回首而欢喜得不行。时至今天,沈薄南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和郑十八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感情,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想明白这些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回忆从前的戎马倥偬。他想,就算是这样又有何妨?若没有郑十八则没有这名扬天下的沈薄南,他用尽半生深情换来的只是能与郑十八共饮一坛酒的位置,但是他为了这位子却让自己成了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的沈薄南。
这样,多好。
☆、青帘舞,桂花如雨
沈薄南那天喝醉了酒,又坐在院子里吹了一宿的风,第二天便一病不起。
其实病了也好,沈薄南现在躺在床上看《周易》,若没有这场病想来自己不能这么安下心来看点书,也不能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现在这一场病,先是昏天暗地的一场高烧,清醒过来之后什么旖旎的心思也就没了,倒是这两天的光景里看见庭院里的花开了,透过窗子能看见绯红的轻云似的花树,不过到底是远了点,看不清是桃花还是杏花。沈薄南就这么悠闲的躺在床上,外面春暖花开生机盎然,然而他到底也是个五十岁的老翁了,一场病过后,自然是恹恹的,也就宽心的躺着,若有精神就看看书,若是累了便眯上眼睛歇一会。或者有的时候不看书,就那么透着窗棂向外看。晌午过后,日光渐渐昏沉了下来,他看着外面的柳条儿摇摆着,能听见杜宇的叫声,便也昏昏沉沉有了睡意。
正是这么个安闲的下午,从金陵来了一封信。信封上并没有字。他拿在手里还没拆开却微微一笑,其实他并不确定这封信是谁寄来了,只是觉得这封信来的很应景。三月这样惹人遐想的季节,病恹恹的老书生,躺在温暖的日光中收到了一封信,无论怎样描绘都是美的。他不慌不忙的拆开了信。挺出人意料的,信封里面并不是纸,而是一方素巾。他展开素巾,上面果然写了字。
“怀袖未传三岁字,相思空作陇头吟。”
十四个字排作两列,写在素巾上。
沈薄南知道这两句诗。这是唐人刘方平的,这诗人并不出名,却是他喜欢的一位诗人。刘方平作诗大多平善,光明远大,读起来敦厚温和。虽唐代作诗辈出名家,然而这样的平善文字却是少见。沈薄南读唐诗的时候江山已经安定,他虽然还年轻,可是却已经见惯了生死。戎马倥偬刀光剑影中度过了十年韶华,于是他更喜欢这样的诗文,不显山露水,带着一种安静的感情,但是每一个字却带着极深的力道,一见便不能忘却,他喜欢这样的文字。
他记得刘方平这个人是他教李垣写文章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时候李垣还太年轻,再怎么沉稳也带着少年的傲气。写文章信马由缰极为狂放,虽然不乏好句,然而作为一个君主却实在是欠火候。天子文章,不必浓墨重彩巧夺天工,而是要沉稳严缜。他不知道怎么去和李垣说这种感觉,因为他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他的文章学的是郑十八的风格,傲笔风流锋芒毕露,显然不能作为文章范本。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指点李垣的文章。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留下什么太好的文章,要么是马上定江山的草莽英雄不善文辞,要么就是风流天子疏于治国,文章虽好却不是天家威严。这些东西都不适合李垣,而李垣现在的年纪却又需要一些好的范本,一些能引导他的文字,这时候他想到了刘方平。
如沈薄南所料,李垣虽然读了很多唐诗却并没留意过这么一个诗人。甚至是在自己要他读这个人的诗的时候他都有一点迷惑,然而李垣到底是迷信着沈薄南的。他去看了这个人所有传世的文字,甚至背了下来,沈薄南在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明白也许当时那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是想博自己一个笑颜,然而自己却都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什么对待这个人的了。他只记得李垣最后真的沉稳了下来,也许是痛苦的,他放弃了那些华丽的铺张的修饰,放弃了晦涩却美好的典故,最终写得一手四平八稳的文章,他甚至放弃了他自己一贯喜欢的章草,改习魏碑,因为这样的字体更像是一个坐拥盛世江山的人的气度。
现在回想起来,沈薄南觉得自己当时是残忍的。他从来没有把李垣当做一个孩子,只是把他当做未来的天子所培养,或者在沈薄南心中李垣一直是一个为了维护自己理想而存在的工具,而沈薄南一直以来不过是将这个工具进一步的打磨而已。这个江山是沈薄南一个很美的梦,而李垣便是沈薄南用来维护这个梦的一个工具。他强迫李垣变得更加的深沉,更加的不假颜色,他强迫还不到二十岁的李垣成熟的思考,有一颗如古井般平静的心,不动喜怒。最后李垣都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心力,只是现今所有的人都要承认李垣当真是这些年来最最出众的一个君王,他亲政的时候不过二十多岁,然而却能将自己的所有情绪藏在心底,然后将这政局看的通透。
其实,这不过是李垣想得到沈薄南的一个青眼而已,然而这却是奢望。
所以就算李垣现在于三千里之外的王都知道了沈薄南一病不起的消息,纵然是心急如焚却只是送来了这一方素巾,魏碑中规中矩的写了两句诗,墨色漆黑,显得格外刺眼。他不是不关心不难受,只是他不敢写一句自己的问候,不敢再说什么越界的话。他动笔写下这封能寄给沈薄南的书笺的时候就已经为了沈薄南的底线舍弃了自己的忧虑。现今离开了王都,在这个无限熟悉的城市里,沈薄南终于从李垣的角度想了一次,他想大概李垣觉得唐人的两句诗中的相思是自己能接受的最亲近的问候。这一瞬间沈薄南不得不承认,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能比李垣了解自己了。
☆、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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