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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原本并不信命，也不信报应，但看着每天传报的死亡人数，却忽然想，也许他真的会折寿吧，若站在准噶尔的立场，他们也只是保家卫国，不愿投降，就此划入他国版图。

“在想什么？”皇上笑着伸手从后面抱住傅恒，傅恒猛的回神，连忙一转身挣脱了皇上怀抱，一连向后退了三步，低头请安，“给皇上请安。”

皇上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愣了一下才点点头，他今天心情好，便也没有计较，摇了摇手里的奏折，“理藩院上的折子，红毛子已经答应了送回阿睦尔，哼，”皇上轻轻冷哼一声，“不过他已经病死了，不能亲手杀他，朕心头气总是难平。”

傅恒也双手呈上一份折子，兆惠那边的清剿也已经结束，折子上累计了这次清剿的歼敌人数，皇上看完心里的气便都散了，忍不住叹了口气，“血流成河。”

傅恒垂下视线没有接话，纵然血流成河，他却觉值得，挂在军机处正厅里的那张大清版图，经此一役外扩近二百万平，这一次，那片土地上再不会有反叛者。夕阳下落，天边火云如血，傅恒不经意间抬头，便又出神不知想了些什么。

“……春和？”直到皇上抬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才再次回过神来。

连忙低头应声，“皇上。”

“你怎么了？今天总是走神。”

“大约是最近睡得少，有些疲累了。”傅恒随意的回道。

皇上点点头，“你确实辛苦了，如今尘埃落定，朕放你几天假，你好好休息一阵。”

“多谢皇上。”傅恒也没有推辞，他确实想歇歇，屠杀准噶尔他不曾后悔，可心里却总难以平静。

从宫里出来，傅恒又看见了宝应寺的高塔，“去宝应寺。”他轻声说，轿子便临时转了方向。

站在大雄宝殿里，傅恒仰头看着巨大的佛祖金身像，那佛像似也正低头看着他，傅恒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即不烧香，也不许愿，主持大和尚一直陪着，傅恒的目光很平静，他一直都是这样静的一个人，可今天主持大和尚，却从他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傅中堂，与佛对视许久，不知看出了什么？”

“佛，能渡众生吗？”傅恒忽然问。

大和尚点头道，“佛法无边，只要有心向佛向善，我佛便渡众生入大极乐。”

“大极乐……”可傅恒从那眯成了一条缝的佛眼中，只看见了一片冰冷，于是他笑了笑，“那我这样的人，大约只能下地狱了吧。”

大和尚一愣，没想到傅中堂竟会说这样的话，于是连忙说，“傅中堂一心为国操劳，岂会入地狱呢？”

傅恒收回目光，什么都没有说，他忽然又想起李卫来了，当初说好等准噶尔取胜，便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的，没想到这一拖就是将近三年，也不知李卫怎么样了。出了大雄宝殿，傅恒就直接去了龙珠塔。还没上到塔顶，傅恒就听见了响亮的呼噜声，听声音，李卫还硬朗的很，于是傅恒忍不住一笑，故意踏重了步子，大和尚见了便笑着说，“傅中堂不必费心了，除非上去推醒李大人，否则他是听不见的。”

傅恒无奈摇了摇头，这李卫倒是吃得饱睡得香，于是他干脆真的走上去，准备推醒李卫，可上到顶层，一眼就看见佛龛里供着的一串佛珠，是老蜜蜡与红珊瑚相间的，三通下垂着金丝流苏，可不就是皇上那串，原来竟是被他丢在了这里，难怪到处找不见。

☆、【九十五】

傅恒走到佛龛前去拿那串珠子，李卫一下子惊醒坐了起来，“谁谁谁？！”

把傅恒吓了一跳，“又玠，是我。”

李卫揉了揉眼睛，这才完全清醒了，“是、是傅中堂！”李卫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在这住的头一年，他还能耐心熬着，可再接下来这三年，皇上不知怎么，时不时的派人过来，有一次他正吃肉，便给那巡查的御史瞧见了，这可好，上来就打了他十个大板，老胳膊老腿的，差点丢了半条命，之后他就再不敢吃肉了，一直到现在。说起这个，傅恒还真是觉得有点对不住李卫，上次他拿李卫当说辞，结果皇上就想起这茬了，于是专门叫了几御史不定时的抽查监督。

傅恒连忙安慰李卫，“又玠放心，现在准噶尔战事已平，皇上心情也好，改日见空，我去替你说说。”

李卫感激的拉住傅恒的手，“傅中堂，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交在您手上了！”

傅恒颇有点心虚的笑了笑，“又玠安心。”然后连忙就走了。

傅恒低头看了看手上这串珠子，已经这么多年了，皇上一直都没有再提起过，想必早已不记得这回事了，他想，这串珠子也许再也不必交回到皇上手中了，于是他便又将那珠串拆开，取下金丝流苏，而后剪了自己一小节头发，混着黑色丝线，做成黑色流苏，重新串在了珠串下。傅恒拿着珠串看了很久，最终取了个锦盒，将珠串锁了，放在书架最高处。

准噶尔完全荡平，大清不但疆土开拓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盛威也震慑四方，一时之间，原本蠢蠢欲动的边疆各蛮夷部族，都纷纷来朝，有些甚至开始纳贡，皇上自然得意的不行，心情也好得不行，傅恒就趁着这股风，替李卫求了情，对皇上而言，从来也没真正把李卫放在心上，于是点点头道，“一把老骨头了，朕就给个恩典，准他回乡埋骨吧。”

“谢皇上。”傅恒领了命便准备离开。

“春和，”皇上却叫住他，叹了口气说，“太后近来一直催着朕立后，你……”

傅恒疑惑的看了看皇上，“六宫久已无主，太后催促也是自然的。”他不明白这事皇上为何要来问他。

皇上道，“太后开了口，朕便不能不应，你以为淑妃如何？她贤淑识大体，与贵儿性子倒颇有几分相似。”

皇上这样一问，傅恒就忽然明白了，皇上是他怕因为姐姐傅贵儿，而心有芥蒂，纵然他再有意与门生故吏拉开距离，也终究独掌朝政十几年，多少重要官员都是他举荐，或者一手提拔上来的，傅恒的一句话都是能影响朝局的，所以皇上是疑心他……会有二心……

傅恒撩起衣袍端端正正的跪下，叩头回道，“立后乃是皇上家务事，奴才本不该置喙，后宫无主不利社稷，前些年皇上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如今天下靖平，也的确应当早日立后，淑妃协理后宫多年，能体察圣意，又甚得太后欢心，确实是皇后佳选，臣亦请皇上，早行册后大典。”

皇上确实是担心傅恒心有不满，不论是因为皇后，还是因为他自己，他都有理由不满，可看着傅恒跪在地上，皇上却忽然后悔问他这一句了，他伸手将傅恒扶起来，“快起来吧，这也不是殿前奏对，朕不过是随口问问你的意见，怎么说的这般严重？”

傅恒站起来笑了笑，“是奴才措辞不当了。”

两人又在园子里随意的走了走，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傅恒便告退离开了，皇上见傅恒神色没有异常，便松了口气，然而却不知，转过身去的瞬间，傅恒脸色的笑容，便尽数散去，他慢慢的走出颐和园，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可傅恒的心却很冷，他曾以为皇上对他有情，可后来他知道他想错了，再后来他以为，没有情，总算还有一份信任，可现在他才明白，皇上连这信任也没有了，他不但冷，还很累，累得几乎走不动，从花园走到门口，竟花了一个时辰，他不知道，如果皇上不再信任他，那么他今后该如何自处？

傅恒站在颐和园大门前，忽然有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昂帮喊他上轿，他才回过神来，矮身坐进了软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