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诲
回了台州府,慕青渊便带着花九回去见了陈忱。把花九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陈忱得知花九是何奉贤的养子,连连感叹了世间事果真是因果轮回,慕家欠何家的,最后又流转到了下一辈身上。也道花九即是何奉贤之养子,又是慕青渊的兄弟,在他陈忱这里,自然也是要当义子看了。让花九不必将自己当外人,既来之则安之,回不去了就勇敢的向前看。与慕青渊一道在这里做事吧。
花九自此在台州镖局住了下来,拿了与解秋寒慕青渊一般的地位,其他人对他都是尊敬客气得紧,所以这些日子除了略微担心何奉贤,其余来说是非常过得去的。
因为人生地不熟,所以花九每天几乎是与慕青渊同进同出,一来熟悉地方,二来混个脸熟。慕青渊沾了义父的光,在台州府这片地界人脉广得可以,一天一处的走访,小半年下来也才走了百十户。要是想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这些都是必须的工作,花九心里都知道,所以从来十分积极。慕青渊天天带着小可爱四处走,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两个人怀着各自的小心思干着这件其实无聊透顶的事情,破天荒的和谐。
寻了个花九在家读书的日子,慕青渊独自去找了陈忱,仔细地说了在平遥与何奉勉的那番对话。
那天倒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慕青渊与陈忱就坐在园子里的小榭中,有一搭没一搭,就聊到了这。陈忱听后沉吟了片刻,将桌上的茶壶拿起,倒了小半杯茶,端起吹了吹,然后又放了下去。慕青渊看到义父布满老茧的手,这是习武之人特有的记号。当年自己被送过来的时候,依稀记得陈忱跟父亲一样尚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却已是苍暮之年。只是练武的人终归是硬朗的,即使头发略微花白也显不出疲态。
陈忱这时开口道:你六岁来我这里,已经是十八年了吧。
慕青渊应道,确实已经是十八年了。
陈忱踱到水边,望着塘里穿梭来去的金鱼,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慕青渊问道:“这么多年,我从未将慕家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告诉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慕青渊被问得一愣,从小到大,他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朝夕相处,陈忱却从没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过自己。但是这么多年的养育,瞎子也看得出来陈忱是真心待自己如己出,父母不可能害自己的孩子,若是这么做,必定有自己的理由。抬头对上陈忱的眼睛,慕青渊满脸疑惑的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你爷爷吗?”陈忱又转回了脸,背对着慕青渊问道。
“当然记得……”慕青渊答,还没说完
却被打断。这才意识到陈忱这句话好像并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讲一个故事的开头。
“你爷爷还没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之时,就与我父亲是故交了。当时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任职,一文一武,默契异常。私交也非常好。但是你爷爷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可谓志于鸿鹄,为人也是聪明努力,家世也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后来坐上那个位子并非偶然。我父亲却不一样,他是个粗人,却也非常聪明,他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朝,定是斗不过那些机关算尽的王公大臣,何况到了那个时候,肯定是身不由己了,与你爷爷的关系说不定也会因为一些原因崩溃,这自然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后来你爷爷入了朝,我父亲便来了台州府,从朝中退下之后就开了这家镖局。这几十年中与你爷爷推心置腹,两家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再后来我也因着你爷爷的原因入过朝,与你的父亲的关系就与上一辈一模一样。相同的,我也选择的同样的路,只是我退得更早,因为我实在不喜欢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也正是如此,慕家在落难的时候还有一个可以放心托付儿子的地方,这是当时我们两家都非常庆幸的事情。你爷爷是个非常好的人,只是官居高位,哪里有能做得完美无缺的人,无论怎么做,总有人挑你的刺,权利太大,威胁到了最上面的那个人,自然无法全身而退。这就是所谓的骑虎难下了。你的父亲也是个不喜欢权利的人,他若不生在这个家庭,大约会成为一个诗人或者是画家吧。因为不喜欢,所以也不爱过问,你爷爷一个人,没有人商量,一人之力对阵千刀万剑,现在想起来,换谁也没有那个魄力吧。
慕青渊听得没头没脑,不由得发问:“义父,我不大懂,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陈忱从回忆中被惊醒,也没有回头,抬头望着天叹道:“你看我都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当年的事情,这些事,其实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爷爷当年嘱咐过我,要我永远的把这件事埋在心里,大约是不想你知道然后去报仇的。我以前对你说过的那些,和让你去找何奉勉,这已经是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但是,青渊,我要让你学习到,心里虽然明知有仇恨,但是不要去报仇。知不可为,便不为。这才是活在世界上唯一的道理。来到这个世界上并非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让自己活得轻松且高兴,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
慕青渊听完这番话,心中百般滋味纠缠,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对自己来说,失去亲人的时候太小了,以至于几乎无法体会那种悲伤。而且后来的十几年跟着陈忱的日
子,非常幸福,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但是明知身负大仇却不报,却是对这些年来读的书的一种颠覆,古人谓之尊严,谓之家国天下,谓之仁智礼义信孝,哪一个不是要求着有仇必复?义父的苦心,爷爷的安排,这些过来人都是时时处处为自己着想,又怎么能浪费了这片情谊……
慕青渊心中纠结不止,突然没来由的就想到了花九。现在的日子,有个性味相投的知己,有个洞穿世事的老爹,有着不必费心打理的家业,还有什么能追求的,况且复仇哪里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不如就搁置在一旁,若是有契机,再做打算不迟,总不能让自己成天沉浸在这飘渺的臆想里。
想到这里慕青渊就微微笑起来,如释重负。毕竟感觉身上唯一的重托暂时的卸下去了。陈忱见此,也笑了起来,他觉得慕青渊似乎懂了。
春风轻轻地吹过去,暖阳照着复苏的柳条儿与鱼塘。如果会想的话,其实生活没有什么不美好的。
☆、浮生
这天起床,慕青渊照例在园里四处走走,方不负天赐的大好晨光。遛到西苑再叫花九起床,这已经是几个月来形成的习惯了。
花九本也是不贪睡的,只是早上醒了无处可去,这些日子在这里与慕青渊一起经营镖局,就算废了从小到大的营生,何况正经人家也没有天天站个人在园里吊嗓子的说法,所以干脆就赖着不起,等着慕青渊天天逛完园子来叫自己,反正他每天来得也不晚。
镖局其实在大众眼里都算是粗人家,所以没有成群的小厮丫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至多有三两园丁定时来打理园子,其余时间除了主人与伙计,几乎没有闲杂人等。
江南的夏天,早上四处笼罩着流岚。慕青渊到了西苑,就起手敲门,咚咚咚三下,出不了意外里面就会有人应道:“起了起了,这就来。
天天如此,慕青渊有时想,这么早叫他起来干嘛呢?这之前自己一个人会在早上遛完园子之后练个把时辰的武术,强身健体不说,还能长功夫。但是花九不是练武的人,就算是练功,那也不是一家的功。何况自从来了这儿,花九就没再练那些身法台步什么的了。
但是想归想,两个人在一起,再无聊也有得玩乐。花九道自己怎么也算是镖局的人了,不会点武功防身可不行,何况仅仅会防身也远远不够,怎么也得练到能派上用场。这以后慕青渊天天就教花九练基本功。所幸从小唱戏的花九基本功也是很扎实的,虽然武功讲究力道,台功讲究灵巧,中间多少也有共通之处,花九从小练习,身体的柔韧度非常好,慕青渊常自叹自己老胳膊老腿,踢不起来弯不下去,花九就笑他,非得帮他摁着练软功。
有时也是有例外,慕青渊还记得当时花九来投奔自己的那天,出发的时候自己因为他会骑马而吃了一惊,花九骑在马背上悠悠道,我会的东西可不止唱戏,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来了台州数月,慕青渊算是懂了什么叫不止唱戏,几乎过一段时间,就会看到花九玩新花样,时时更新不见重样,只得道一声惭愧惭愧。
刚到台州不久的早上,慕青渊照例四处走走,临到西苑的时候,隔着院墙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琴声,绵绵不绝倒似陶醉其中。心中震惊,不知是谁在这里弹琴?但是这西苑唯独住了花九一人,难道他还会弹琴?想再听听试试,可惜慕青渊对这些从来没什么鉴赏能力,听着觉得似乎都差不多,分不出个好坏真假。这时候尚早,也不好直接进去扫了这一番对风拂月的雅兴。
小半柱香过去这琴声却没有要停驻的意思,舒缓流淌,不疾不徐。慕青渊站在墙外心想,还是进去吧。入了西苑的门就看见花九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把古
琴,小巧得紧。没想到花九还真会弹琴,果真不能小觑。
正在弹琴那位听见有人进来,伸手就按住了琴弦,嗡嗡的声音戛然而止。
“慕兄今天比平时晚了些。”花九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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