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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到了卡默洛特205年的10月底。按照英格兰引进的罗马历法,此时是一年接近末尾的时候;然而按照苏格兰仍然保留的凯尔特古老风俗,10月的最后一天和11月第一天正是新一年的开始,他们称之为萨温节。萨温是凯尔特神话中死亡之神的名字,传说在这一天他和他治‖下的亡灵们会重返人间。因此人们燃起篝火,焚烧动物,用围着祭品和火堆唱歌和舞蹈的形式向死亡之神献祭。慢慢的,这个本来为驱邪而存在的仪式渐渐淡化了祭祀色彩,转而蒙上节日欢乐的色调。人们点起篝火的主要目的也不再是献给亡灵礼物,而是给活着的人们带来欢乐,迎接新年的到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爱丁堡王宫脚下的广场上会点燃火堆,10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全城的人们聚集在王宫前举行篝火晚会,是爱丁堡在全年中最热闹的一夜。

这一年同样如此,当篝火燃起的时候,人们的欢乐情绪被调动,暂时忘却了生活中诸多不如意和艰辛的事情。市民们围绕着高大的火堆舞蹈,一些会乐器的人从家里拿来琴演奏祭祀的歌曲。小孩子们也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撒开性子玩闹的机会,如同脱缰的小马在广场上追逐嬉闹,父母对他们表现出格外的宽容。年轻的情侣在火堆旁相拥着跳舞,这个时候男孩的舞步是否优雅、女孩的旋转是否轻‖盈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他们享受着与恋人共度节日的欢欣。

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红的,在火堆的顶部,明亮的火星一把一把地冲上夜空,仿佛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青壮年还是孩子,无论这些人们是疾病还是健康、是富有还是贫穷,这个夜晚他们都能遗忘生活中的阴暗,毫无保留地沉浸在庆典里,分享到别无二致的欢乐心情,获得短暂的平等和麻痹。

爱克菲洛从来不参加萨温节庆典。他对这种人多的、欢乐的场合感到无所适从,因此对于他来说,站在露台的边缘看看下方的庆典就足够了。他倒是一直希望能有人陪自己一起看,不过多数人没有这种奇怪的兴致也和他关系没那么好,和他关系好的安德罗梅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带领皇家卫队维持秩序和巡逻。因此他这个希望一直也只是希望而已。不过近几年,这个希望终于达成了,兰斯洛特可以陪在他身边。当他好奇为什么他不跟安德罗梅去巡逻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近卫队长没有把他安排在参与巡逻的名单里。

总之,现在爱克菲洛殿下的萨温节之夜显得不那么寂寞了,虽然当事人从来没觉得寂寞过。眼下,他待在节日人群的外围,感受到一点欢乐情绪的余波,身边有兰斯洛特陪他喝喝酒说说话,他觉得这已经是最好了。

——爱克菲洛殿下,其实是个相当懂得知足的人。

“加拉哈德,给我讲讲你的故乡吧。”在和兰斯洛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爱克菲洛忽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听到这个问题,兰斯洛特大脑空白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故乡?他的故乡在哪儿?他总是对人说自己是高卢人,然而他在高卢并没有一个家乡。即使他的父亲与他相认,授予他贵‖族的头衔,他在他面前也更多地是个骑士,而非他的儿子加拉哈德-罗格里斯。那么他的故乡是阿瓦隆吗?他虽然不在那里出生,但他在那里长大,他清楚地记得那座雪白的圣山和山脚下海边乌黑的岩石,它们如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印在他的灵魂里。可是那难道就是他的故乡吗?被他亲口否认的地方,配得上这个代表“归属”的名词吗?

“加拉哈德?”爱克菲洛有些疑惑地看着语塞的他,“怎么了?”

兰斯洛特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之中。或许像有些人说的,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故乡。那么,他哭笑不得地想,他更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准确的故乡了。

但是王子的问题还是要回答。“请原谅,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您说,”一阵犹豫过后,兰斯洛特又恢复了淡然的外表,“我的故乡是个描述起来有些复杂的地方……”

接着他对爱克菲洛描述起来,他说那地方在高卢,他长大的城堡紧挨着一片湖。他的母亲挚爱那片湖的景色,喜欢带着他的姐妹们到湖上泛舟。城堡背靠着高山,山尖上有皑皑的白雪,白雪中间露出黑色的岩石。他的两个弟弟有和那岩石色泽一样的黑发,如今一个加入了卡默洛特骑士团,一个在北英格兰。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的姐妹们和母亲……

爱克菲洛听不出话的真假,他不知道兰斯洛特所描述的地方融合了三个他视作归属的要素——承载他血统的高卢,他生长的阿瓦隆,以及高汶和加赫里斯。他问兰斯洛特:“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呢?你下一次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兰斯洛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微笑:“我恐怕不能再回去了。殿下,我的家乡已经在战火中毁灭了。”

然而他知道它并不是毁于战火,而是根本没存在过。或者说,这样一个融合了他全部归属感的地方,仅仅存在与兰斯洛特的梦想之中,毁于现实。

爱克菲洛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沉默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那加拉哈德,你有妻子或孩子吗?”问出这样问题的时候他感到有些羞赧,不由得把目光从兰斯洛特身上转移到了广场上的篝火。

兰斯洛特则干脆地摇头:“没有。”

听到他这么说,爱克菲洛握紧了栏杆,盯着篝火说:“那么,既然你孑然一身,你的家乡又毁于一旦了,加拉哈德,你——你有没有考虑过,把他乡变成你的故乡?你考虑过在其他地方重新扎根、度过余下的生命吗?”

“我……”兰斯洛特刚要回答,就被打断了。

“留在苏格兰吧,加拉哈德!”爱克菲洛放开栏杆,有些急切地转向他,“永远留下,爱丁堡就是你的故乡——你在这里过得不是很好吗?爱丁堡不是能够为你提供日常所需,和关键时刻的庇护吗?因此留下吧,再也不要走了,你可以选择继续做我的亲卫,或者告诉我你想要的其他位置,我可以给你!”

火光照在他的银发和绿眼睛中,使得他苍白的容貌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动。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心跳重如擂鼓,血液烫似岩浆。留下吧,永远留在我身边吧,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了许多次的事情,今天终于开口请求。他太贪恋那些温和的话语与清浅的笑容,因为从没有人给过他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那个高贵的金发骑士,将他心里积攒下来的硬壳和棱角一点一点温柔地软化和抹平。

——留在我身边吧,让我的城市做你的故乡,让我做你的家人。这是爱克菲洛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将什么东西永远据为己有。

“……殿下,这不是轻易就能做出决定的事情。”过了半天,兰斯洛特才说。

爱克菲洛说:“别急着推拒,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认真地考虑一下,拜托了。”

他向金发骑士露出微笑,笑容在萨温节的火光中凝结成绝美的印象。爱克菲洛自己并不知道,当他卸下重重戒备、远离勾心斗角,作为“他自己”,在那一瞬间绽放出了多么惊艳的美好。在兰斯洛特漫长的生命中,这个微笑一直没有随着时间而被忘却,只是他慢慢忘记了微笑的主人究竟是谁。他有时候会突然想起这个夜晚,然后恍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彼时那个银发的苏格兰王,已经被他和所有人一起,掩埋在了记忆的漫漫风雪里。

那个萨温节过后,某些东西在兰斯洛特和爱克菲洛心里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对于爱克菲洛来说是不知道结果的忐忑,而对兰斯洛特来说,是困扰和想要远离。

究其原因,在于爱克菲洛从一开始就误会了兰斯洛特。兰斯洛特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让敏感的王子殿下信以为真,然后引发了一系列的错误。爱克菲洛不知道金发骑士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温和有礼和宽容,他也不知道那是另一种疏远的方式。实际上那就和他用外在的彬彬有礼掩盖冷漠的内心一样,兰斯洛特对所有人恰到好处的温和,只是他拒绝与所有人深交的一个借口。只是这个借口看上去太美好,成功地欺骗了对人类感情相当陌生的王子殿下。

现在,误会的最终结果显露出来,这个果实对谁来说都十分苦涩。

兰斯洛特思来想去觉得,他能选择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似乎就是离开。只要离开苏格兰,把这一切都扼杀在萌芽之中,就不会带来更不好的后果和更深的误会了。作出决定以后,他特意等萨温节过去后两个月,等到卡默洛特206年的年初,向爱克菲洛递交了离职请求。

爱克菲洛当然不同意,事实上,他收到这份请求之后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他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果,兰斯洛特给他这样一个糟糕的答复,然而真的面对这种结果时,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安德罗梅好不容易把他安抚住,郑重地建议道:“殿下,您还是让他走吧。”

“不可能!”爱克菲洛又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被安德罗梅按了回去,“我绝不放他走!他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

卫队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难道非要他亲口告诉您,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您并没比其他人特殊多少么?非得他亲自跟您说您才肯相信,他对您的宽容和耐心只是出于义务和骑士精神么?爱克菲洛殿下啊……我很怀疑,到那个时候您是否就能够顺利接受了呢?”

爱克菲洛神色阴冷地问:“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留着到现在才说?”

安德罗梅对此唯有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单膝跪在爱克菲洛面前认错:“殿下,是我误判了情况,导致发现的时候没有对您说,请您责罚。”

他不比爱克菲洛虚长许多岁数,对人看得比后者要透彻得多。跟加拉哈德接触多了以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人的行‖事方式带有一种欺骗性的温和,并且王子殿下沉迷其中。在那场小雪后的露台上,他刻意引出关于这个人的讨论,准备告诉爱克菲洛真实的情况。然而他不经意间却看到金发的加拉哈德拿着一件厚外套赶来露台,因为他们正在谈话,停在了阴影里。那时他忽然觉得有人关心爱克菲洛也不错,万万没想到还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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