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兰斯洛特看到的景象就是,毫无征兆地,亚瑟的马短促地嘶叫了一声然后飞奔出去,它的主人险些被颠下来才惊险地安抚住坐骑。兰斯洛特先是吓了一跳为亚瑟捏一把汗,等平静下来又忍不住扶额的心情。
——陛下您又在卖蠢了,真是喜闻乐见啊。
德兰格尔分给他们的这个任务果然很简单,第二天亚瑟和兰斯洛特就走在了返回的路上。他们仍沿原路返回,经过梅兹,然后到高卢总督的官邸会见总督和西哥特王,顺便商议接下来的分工合作计划。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是随着离梅兹越来越近,空气就越来越不对起来。
古怪的气味。亚瑟、兰斯洛特、兰斯洛特的侍从罗兰、他们周围的士兵们,大家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同样的疑惑和紧张。因为很显然地,所有人都分辨出了鲜明的血腥味。那气味几乎是直冲云霄,很难让人无视。但是眼前所见的一切景色,都还是昨天的样子,似乎没有恶战的痕迹。
队伍继续往前行,人们彼此间都不再说话,密切注视着前方。等到梅兹城的城墙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冲天的腥臭味几乎要把人熏倒。战马全都骚‖动起来,冲动地表达着想要离开的意愿。也许它们感受到了此地的不详将超出人们意料,毕竟动物比人敏感许多;不过在大多数人眼中,此时渐渐露出的城墙还没有出现什么惊世骇俗的景象。
“城墙上有箭,还有投石车造成的毁坏痕迹,”兰斯洛特凑到亚瑟耳边低声说,“应该是昨天敌军攻打了这里,丢下的尸体没有清理才会有那些气味。”
亚瑟点了点头:“但看起来敌军应该是被击退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打了胜仗他们也不……”他想说也不驻守和清理尸体,但住了口。
现在他们行进到了一个很凑巧的位置。这一瞬间,处在队伍各个位置的人看到的情景恰好都是不相同的:在最前面的亚瑟视线越过城墙拐角,可以看到城门前方一点的位置,但落后他半个身位的兰斯洛特却看不见,他的视线还被城墙的拐弯所阻挡。在兰斯洛特身后的罗兰则更差一点,他和身后的众多士兵们一样完全不知道城墙另一面有什么,只能根据亚瑟和兰斯洛特的指示传达和执行命令。
于是由于这点微小的差别,亚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获知了梅兹城的谜底。然后他第一时间捂住了兰斯洛特的眼睛。这一动作引发了连‖锁反应,兰斯洛特不得不勒马停止前行,身后的罗兰也示意部队停止前进。
“怎么了?”兰斯洛特抓‖住他的手试图把它从自己眼前挪开,但亚瑟很坚决地不动。
他调转马头,吩咐罗兰:“命令部队后队变前队,我们换个方向走。”
“陛下,如果直接掉头,我们不确定在新方向上会不会遇到敌军,”罗兰说,“也许您需要骑马到队伍另一端去以便指挥……”
这时兰斯洛特的声音□□来:“没关系,按原计划返回吧。”趁着亚瑟注意力被罗兰分散了一部分时,他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然后挪开了自己眼前的遮挡。刚才在黑暗中他想,自己不虚长这么多岁数,就算眼前的场景有什么刺‖激之处也不需要亚瑟来替自己遮挡——毕竟战场上尸横遍野的场景他见多了。事实上,从刚才起他就对梅兹城的状况有一定心理准备。
不过他显然过于自信了。当城门映入眼帘的时候,兰斯洛特的脸一下就失了血色。如果要是换成别人、如果要是换成任何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时候后,亚瑟很可能会嘲笑对方不作不会死。但是现在他根本就笑不出来。跟上来的罗兰和比较靠前的士兵们,大家都笑不出来。
“……你还好吗先生?”罗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兰斯洛特摇了摇头,罗兰觉得他的脖子有些发僵,不由得更担心了一些。但兰斯洛特没有理会他的担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果断地调转了马头,命令他:“后队变前队,我们走。”说完策马向队伍的另一端跑去。亚瑟立刻纵马追上去,罗兰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听见国王陛下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尽职地传达了命令,然后自己也忙不迭地跑到队伍另一端去了。他坚决不愿意再看梅兹城一眼,或者他很希望自己刚刚压根就没有看到。但是城门口那副血腥的图景已经无比深刻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中,以至于直到跑到了队伍另一端、直到离开那腥臭的空气很久,他还觉得五脏六腑纠结着逼得他想吐。
梅兹城门前,堆起了一座结构稳定、形状优美、棱角分明的金字塔。
用无数的人头。
※
在高卢总督的官邸,亚瑟这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总督和西哥特王的真身。这两个人留给亚瑟的印象都非常深刻,德兰格尔彬彬有礼而老成持重,他的上半张脸被黄金面具遮住,不过亚瑟看到那双眼睛跟安德罗梅的一样颜色很奇异;希拉瑞安则高傲而有些刻薄。不过亚瑟更在意的是跟希拉瑞安一同来的那个人,他总觉得特别像加赫里斯向自己描述过的打酱油的萨丹将军。
德兰格尔似乎是从战场上一下来、歇都没来得及就赶来了,据他所说是因为阿提拉的追兵还在后面,时间耽误不得。“下一步我要引敌军到香槟平原,”他开口,安菲罗波尔给他当翻译(针对亚瑟的,希拉瑞安似乎和他们语言相通),不过气势上就差了一截,“那里平坦的地形可以很好地发挥骑兵、尤其是西哥特重骑兵的优势,”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希拉瑞安,“我要把决战地点定在沙隆。”他的手在地图上指了一下,“接下来将由我来引敌军入围,而你们的任务是在敌军之前抢占高地,并且……”
德兰格尔像平素指挥他的将军们一般无二地指挥着希拉瑞安和亚瑟,实际上按照法理,他的地位比起他们还要低。不过非常时期,没有人在意这个了,大家反倒都认为联军的指挥官能这么有魄力是件好事情。会谈的效率很高,计划敲定的时候甚至连黄昏还没到。亚瑟于是决定离开去和他的大部队会合,会谈一结束就离开了。
希拉瑞安也让萨丹先走,然后回身叫住了正欲开门离去的高卢总督。“你等等。”他甚至没加称呼。
安菲罗波尔露出一脸“你看吧我就知道”的神情看向总督,德兰格尔摆了摆手,前者便自行先离开了。留下的总督关上房间门,来到希拉瑞安面前。
西哥特王抱着臂打量了他几下,微蹙眉道:“你的脸破相了?”
“没有,”德兰格尔有些哭笑不得地摘下面具,下面皮肤完好,“我怕被认出来惹祸上身。至少萨丹没认出来,还不错。”
希拉瑞安耸了耸肩:“其实他刚才告诉我,他认出了你就是杀害他弟弟的凶手,并且准备回去就剐了你。”
德兰格尔酒红色的眼睛微微睁大。过了几秒,才摇了摇头:“你开玩笑的。”
西哥特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看起来那么像吗?”
“实话说,一点儿也不,”德兰格尔很真诚地说,随即露出一丝略带得意的笑容,“但我太了解你了。”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希拉瑞安某根神经,他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冷了下去。“非常好,我很高兴我们在不当敌人的时候仍然能这么畅通无阻地交谈。”他伸出手和德兰格尔冷冰冰地握了握,“合作愉快,总督大人。”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开门离开了。
德兰格尔叹了口气,拿起面具,又把它端正地戴了回去。
在亚瑟印象中,他认识兰斯洛特五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这家伙生气。不,他仔细一想,是没见过。不仅愤怒,连悲伤而流泪、高兴而大笑、惊喜而激动异常之类的情绪,他也没在兰斯洛特身上找到过。兰斯洛特总是把所有的感情都维持在不温不火的范畴之内,欢喜亦然,悲伤亦然。首席骑士先生自己解释说,这是因为人一上岁数就容易淡定,亚瑟你要理解一个老人家。
好吧,我理解。当时亚瑟说。可是现在,在从高卢总督那里回驻地的路上,亚瑟用眼角看到身旁这个人面色不善却一声不吭目不斜视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些难以理解和心累,替兰斯洛特心累。
——为什么不把自己放出来呢?明明你根本不是无动于衷啊。
随即他就想明白了。哦,那该死的、固执的骄傲。
一路僵着回到驻地,兰斯洛特走进自己的军帐,在门帘放下的那一刻长出了一口气。低落的心情压得他疲惫不堪,本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了,却没想到这时却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你终于不打算再靠那张骄傲的皮活着了。”亚瑟口气揶揄,却在迈进来时很谨慎地掩好了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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