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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说要云游四海,原来还真是连一直念念不忘的旧居都没有回过……秦犷对着破败的屋子,沮丧不已。

冬去春来,时光流转。秦犷端的是尽忠职守,但凡哪处军情有变,他都义无反顾地带兵赴阵。而洛朝光复之初,边关确实骚乱不断。秦犷连年南征北战,根本没时间考虑娶妻生子一事。而秦犷在朝中的时间一少,朱明义就逐步上位,成了皇上最信赖的大将军,大有与秦犷争权之意。江平明当初叫天骄封秦犷为护国公,恐怕便是料到朱明义这人不愿甘居人下,然而秦犷只精于兵法战术,却不谙官场之道,等他意识到朱明义对自己抱有敌意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剑拔弩张。

而秦犷已无心与昔日战友较劲,比起京城来他好像更喜战场。这些年来,他身边的副官和随从都觉得元帅好像愈发魔障了。他不论是在家中还是沙场上,必定随身携带江平明留给他的白眼自画像,虽然并未听他主动提起那人,但元帅一有空便展开那幅画发呆的样子大家都已屡见不鲜。下属见他对当初那位江公子一副痴迷模样,起初皆以为元帅是有龙阳之癖,便将他哄骗至青楼,叫了小倌出来作陪,不想秦犷却勃然大怒,当场拂袖而去;见他这样,众人又揣测元帅大概是只对江公子有情,便替他擅作主张,四下里派发寻人启事,却也没有得到江平明的消息,多年来只是偶尔听闻某地又有人求得了江沙的点睛之作,而画作真伪不得而知。

直至与兰彘人的一场恶战,双方杀得刀刃翻卷,甲胄尽裂,最后秦犷手刃其族首领,却被暗箭刺中左胸,倒下马去昏迷不醒。众军士急忙将他抬回军营,请军医为其疗伤。军医拔出箭头,竟连带着拔出一个带血的卷轴。幸亏有那卷轴挡了一下力道,秦犷才不至于伤的太深。大伙定睛一看,那卷轴正是元帅平日从不离身的江公子的画像,可是现在已被血迹染得面目全非,而且还被箭头穿过,已是破破烂烂,无法修复了。

秦犷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胸口卷轴,在属下小心翼翼地递上血迹斑斑的残破画像后,秦犷发狂般地哀嚎一声,再度昏阙。众人觉得大事不妙,急忙护送秦犷回京休养。

☆、第 40 章

这时已是元平九年春,即洛朝光复、商天骄继位后的第九个年头。除了边关偶有异族来犯,中原各省的生活皆已太平。朝廷之上,朱明义已得到诸多重臣的支持,暗中多番试图打压秦犷,这时恰巧传来秦犷思友成狂的消息,让他们更是觉得抓住了把柄,在上朝时进言请皇帝收回秦犷的兵权,美其名曰“元帅劳苦功高,此番负伤,更应好好休养”。天子虽感念秦犷这些年来的护犊之恩,但他羽翼未丰,也不好惹朝中重臣不悦,另一方面,他也确实觉得秦犷功高盖主,不免对其有所忌惮。后宫之中,天子欲按传统礼制选妃,而已为皇后的喜娘性情刚烈,坚决不允,二人多番争吵,而头脑聪明的喜娘近年来也偷偷拉拢了朝中几员武将,试图以此干预朝政、要挟夫君。太平盛世的光环之下,深宫之中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

秦犷虽然常年在外征战,也对这些事有所耳闻。对天子和皇后,他徒有“儿大不由娘”之感,既不好干涉,也不便干涉,只好放任事情继续发展,结果自己反倒被朱明义踩到了头上。当接到皇上让他安心修养的圣旨时,他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天子已长大了,昔日出生入死的战友如今也视他为敌,许多事情,已由不得他。他回京后在府中养伤,每日躺在床上,第一次对自己这一生产生了迷惘。而正巧这时驿站差人送了信来,秦犷一瞧,是一位曾参加过义军、后来远去南海谋生的旧部下寄来的。起初他还很疑惑为何这位多年不曾互通音信的同袍会突然给自己写信,然而这封信的内容让他霎时间血液沸腾——同袍表示闻悉秦犷一直在寻找江沙,而自己近日真就在当地街头看见过其人。

秦犷读完信后恨不得马上动身前往南海,不过定睛一看,那封信的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想来应是送信路途遥远之故。同袍提供了自己现居的地址,是南海一个叫南坑的镇。而江平明竟会跑回南海那荒芜之地,这是秦犷从未料到的。

仔细思索了一整天,秦犷终于做出了决定。当日晚上,他拿出大部分财产赠与家仆作为遣散费用,第二日上朝时便交出兵符,向天子辞官。虽说朝中有部分人一直盼着他大权旁落,但见他竟然主动辞官,也不免暗暗吃惊。最惊讶的还是天子本人,然而秦犷主动请辞确实是顺了不少人的意,也免去他左右为难的麻烦,他略作思考,便当堂准了。

退朝后天子忙唤秦犷随他去御书房,问秦犷究竟为何请辞。秦犷无言地从怀中掏出那封来信,递给了天子。天子读完,脸上露出复杂神情,问道:“护国公想要去寻江叔叔,朕可以下令派人迎他回京与你相见,何必执意辞官?”

秦犷意味深长地答道:“一来那人的性子你也知晓,他若不愿意,无论你怎样要挟他都是无用,君不见他当年决绝而去、一走就将近十年?二来陛下您以为臣不知朝中势态?我一走了知,对谁都好。”

天子有点窘迫地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又问:“护国公于朕、于国都恩重如山,朕若不能让你享尽荣华、安心归老,怎对得起先帝和朕自己的良心?莫若朕现在赐你一方领地、良田千亩,并封你为王?这样即便你没了兵权,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犷苦笑:“罢了,臣将诸家兵法熟记于心,却不通官场为人之道,实在不适合呆在这九重宫阙之中,趁如今名声还没被完全抹黑,还是及时功成身退吧。而且——这些年间,无论臣怎么努力,心里都实在是无法放下那人。当初臣亏欠他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消息,自是要去他身边……还债的。”

天子想了想,凄然笑道:“还债么?大概江叔叔也不需要你还。朕敬你如父,如今你说要走,朕也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强留。为免日后有人刁难,朕赐你免死金牌一块,见牌如见朕。今后无论何时何地,若你们身陷困境,金牌可免一切责难。”说罢便命人去取金牌来。

秦犷谢过天子,跪下一拜,并诚恳地承诺,他在生之年,若有朝一日洛朝又发生大乱,只要天子派人来召,他必定重披战袍、为国出征。

天子闻言,感动之余,郑重地对秦犷道:“请护国公放心,朕今后定当励精图治、富国安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秦犷欣慰地笑笑,再度向天子拜别。皇后从下人口中听闻秦犷要走,急忙出来送行,拉着秦犷哭得脸上胭脂都花了。他二人是秦犷从小看到大的,此时秦犷心里也是相当不舍,强作笑颜宽慰了皇后几句,本想劝他们夫妇莫再争吵、相敬如宾过平和日子,但这说到底是夫妻私事,他一介外人而且又只是臣子,实在不好干涉,话到嘴边也难以出口,最后只好作罢。

天子大致也从近日种种流言中得悉秦犷思人心切,提出要赐秦犷千里良马,好让他尽快赶到南海,然而秦犷却谢绝了他的好意,褪去朝服,换了身普通行装,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囊,从马厩里牵出了当初义军南征北战时一直跟随他的那匹白马。白马的年龄如今也有二十余岁,体态也不复当年那般健壮。秦犷抚了抚它颈上鬃毛,对它说:“这回是我最后一次远征,请你帮个忙吧。”老马跟随主人多年,仿佛知晓了秦犷的心事,一出城门就扬起头,撒开蹄子,尽最大的力气驮着秦犷朝前路飞奔而去。

曾载他四方征战的马蹄再次踏过了中原,出了五省,往南方奔去。沿途湖光山色、的皪春芳,他都无心观赏,只顾快马加鞭赶往南海,心内所念惟江平明这三字。十三年前与江平明的初识,之后历尽艰辛,直到最后二人诀别前夜,这期间种种光景,明明十年已过,在他脑海中却仍然历历在目。二人分开的时间早已比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得多,如今山水依旧,草木枯荣,而人却年岁徒长,只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犷多年征战在外,沐风栉雨,面容要比宫中那些锦衣玉食的文官更显沧桑,如今已是胡髭满腮,两鬓也能看见几丝白发。那人不晓得是否也容颜已变,不知若是见了面,彼此能否认出对方来。想自己这半生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是孑然一人,如无根落叶,心中不免怅然。若当年能随了他一同离开京城,不知现在是否会过得更快活呢……

待到四月中原春花落尽时,秦犷总算赶到了时已酷热的极南之地。九年后,南海比当年他们流落之此时繁华了不少,大抵是当初连年战乱,使得中原不少百姓纷纷逃至此处避难,并安居于此之故。几经打听之后,秦犷总算找到了信中提到的南坑镇。这个镇不算大,但街上也人来人往,沿路摊铺林立,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看起来生活颇为便利。秦犷下马,牵着马走进了题有“南坑镇”三字的大牌坊,一时心潮澎湃,四下拉住过往行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江沙其人。大部分人听到江沙这名字时都一脸茫然,问了好几个人后,总算有个老大爷应道:“我是没听过你说的这个名字,要说会画画,我倒知道镇上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每隔几日就在恩平街口那里摆摊代人写个书信,如果有人请他帮忙画个画像之类的,他也会画,而且听说画得不错……”秦犷决心碰碰运气,便向大爷问了恩平街的具体方位,牵马往恩平街走去。

还未到街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书画摊子,摊前一人正襟危坐,正聚精会神地执笔写着什么。秦犷按捺住心中激动,慢步走进那摊子,刚好摊前人写完一笔,正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上的刹那间,秦犷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人就是他这些年来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不知是否真是由于种族不同,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虽说他一人浪迹至此,容颜却并非秦犷先前想象那般僝僽,只是眼窝似乎比从前更深了些,眼角也多了些许细纹,然而眉目少了几分冷淡,较往昔更加从容,脸也比当初圆润了些。此刻重逢,反而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十几年时光皆是幻梦,如王质烂柯。

街上行人匆匆,没人注意到街口正在发生什么。秦犷维持着牵马的姿势,呆立街头,与那摊主隔着几步之摇,目光无法从那人脸上移开。而那人的眼里也明显流露出惊讶,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相顾无言,惟有车马声与叫卖声照样嘈杂。

正当秦犷鼓起勇气,想进一步上前搭话时,却见有个人着急忙慌地跑来对摊主说:“先生!你家那蛮子又惹事啦!在村东头卖糖饼那里,跟人家孩子打起来了——”

摊主一听,急忙扔下手头纸笔,起身就跑。秦犷一时不知所措,只好也牵了马,跟着那人一起跑去。

到了村东头,那人停了脚步,对前方正和一群小孩揪成一团的高个子喊道:“你这蠢材!快点住手!”

那高个子听见声音,满脸不甘地抬起头——秦犷见了这张脸,比见到江平明时更为震惊——这模样,分明是当初大叶亡国后下落不明的八王子央金!

秦犷还没来得及质问,江平明就上前去把央金从孩子堆里拽出来,怒道:“我不是叫你要好好呆在家里种菜喂鸡,你为何又跑出来、还欺负小孩子!也不看看你多大了,这样像话吗!”

那张异族面孔由于愤怒而扭曲了,冲江平明吼道:“我没有欺负他们!是他们不肯让我用糖饼跟他们换泥人!还笑我是怪物!”

这时那群孩子里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冲他叫嚷:“你就是怪物!长着卷毛、眼睛还是绿色的,不是怪物是什么!”

央金闻言更生气了,又要冲上去打他们,而那些孩子则四下逃散去了。

江平明叹口气,走过去牵他过来,一边帮他拍掉满身的泥土一边安慰他道:“你都是大人了,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我说你不是怪物,你就不是,大家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你和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了?”央金才一脸不情愿地低下头,乖乖任江平明帮他抚弄衣袍。

秦犷目瞪口呆,对阔别经年的江平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却是“你为何会和这小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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