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挂在了立起的木碑上,顷刻间,便有蜿蜒的血流游蛇般沿着诡秘的四道藤纹开出朵朵妖异的红花来,然后慢慢滴进了下头的暗红色大鼎,整个画面看起来悲壮无比。
哥舒翰幡然顿悟,那形状,李艳疏俨然是将自己作了一个祭品。哥舒翰心里的不安越发浓厚起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离自己远去了,他心里焦急不安的思量,从军队到粮草再到赵频,无一不正常,而谢安逸,刚也安全的下楼去了。他看着李艳疏不停滴落的血,心里甚至涌起了惶恐,可他偏偏抓不到让他不安的缘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以身祭祀的李艳疏。
天色昏暗,烈风阵起,陵国将士皆贵于地,西原大军全体下马站立,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人都静静的看着红衣的李艳疏,一滴一滴的将身体里的血液流光滴尽,为这片战场上流离的亡魂超度祭祀。
一个时辰后,一道中气不足但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李艳疏,安平王,好,好,你果然好的很,你…你给我下来……”
随后一个穿着白色里衣的人散乱着发杵着剑,歪歪倒倒的跄踉着出现在楼上,正是太守秦望昭。
秦望昭喝醉了酒似的浑身无力四肢软条,拿着剑当拐杖,形容疯狂的朝高台靠过去,升起的台阶将他绊倒,他便伸了手脚朝上爬,好不容易上了台,走两步摔一跤的往木碑靠。秦望昭从来都是冷面寡言,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崩溃焦急的模样。
众人看着外衣都没穿的秦望昭生生定在离木碑两步的地方,愣愣的看着带着面具的李艳疏的脸,猛然疯了似的仰头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是,下官~~遵命~~~”然后嘭的一声跪倒在地,化成了一石头似的动也不动了。
哥舒翰心里千百个疑问,塞了一团纠缠无比的乱线,连头都理不出来,更别说思考了。
第四十二章
木碑上的李艳疏开口念道:“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忽然遭事变,数岁亲戎旃,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闲。但度无所苦,甘为持竿叟,惟长愿苍生,皆以得安饱……”
他嗓音嘶哑语调怪异,既不像朗诵又不像高歌,腔调时而悠长时而低缓,大概是祭祀念词的一种唱法,明明不高的声音,却像鸟儿似的被风吹动着在战场上盘旋,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和脑海,如同寺庙里响起的钟声带着股慈悲宽怀的悠久韵味,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热了鼻头,稍稍将离了妻小的思念和征战的艰辛释放出些许。
这天,暮色降临的特别早,比寻常早了一个多时辰,连哥舒翰都已经看不清城楼上的李艳疏如何。天黑的时候,临洮的城门轰隆隆的拉开,暗示着西原大军可以自此入城赶往平沙去了。哥舒翰却下令大军原地待命一晚,众人心里明白,这是哥舒翰呈给安平王李艳疏的敬意,不让陵国在他以身祭祀的同一天陷落,全军皆无异议。
临洮城门大开,却无大军过境,点起的火光将这个四方的门洞照的昏黄敞亮,摇曳的火苗在城门的地上打出变幻无常的幻影,整座城池,寂静的如同一汪死水。哥舒翰弃了马,夜色里一个人走进了城门,两旁的士兵谁也没有理他谁也没有拦他,他们带着亡国的哀痛、降国的屈辱和安平王祭神的动容,在岗位上化作了兵马俑一般的死物。
哥舒翰走到上城楼的台阶,想起李艳疏白天提过的要求,今日之内,西原的人,谁也不能上城楼,自己毫不迟疑的应下了,自己不想毁约,可更想上楼去看看,哥舒翰心里隐约觉得,上了城楼,他一切不安定的心绪都能找到结果,可至于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哥舒翰抬脚就想上阶,前方一道银光流星般划过,哥舒翰心里一惊,后仰着急退三步才堪堪躲过,行动先于意识瞬间反手握刀横在胸前,抬头一看,出剑的人,正是大寒天里只身着里衣楼上跪着的秦望昭。
秦望昭本来就面无表情,石头一样,现在稍微有点不同,是结了冰打了霜的石头,越发冰冷,他站在高处,微垂着看下来的双眼里,潺潺的杀意流动,哥舒翰眼尖的发现,秦望昭握剑的手绷紧到颤抖,他想杀了自己。
秦望昭终究是没动,他使劲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只是盯着脚下的台阶,不想看到哥舒翰似的,一字一顿的问道:“我们王爷应该说过,哥舒将军不能上去,滚……”
他见了自己毫不惊讶,怕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哥舒翰无视秦望昭莫名其妙的敌意,厚颜无耻的问道:“秦大人,安逸呢,他在……”
“滚……”
哥舒翰话没问完,秦望昭已经一剑挥了过来,哥舒翰连忙提刀格挡。两人在城楼下移步飞跃刀剑闪电般交击,挽起炫目的银光朵朵,秦望昭一脚踏在墙壁上借力,人在半空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完全无视哥舒翰劈向他胸口的一刀,不要命似的一剑从哥舒翰腋下穿过,往他心口刺来。电光火石间,哥舒翰只来得及扯刀格挡震开心口那一剑,剑偏了,刺中左臂。
秦望昭抽了剑站定了,一副不想再打的架势。哥舒翰根本没心思跟他打,他心里揣着一锅沸水似的,咕噜咕噜的冒泡,完全无法心如止水,打架斗殴都不是最佳状态,再说他也不在乎这点皮外伤,于是也站定不动。
秦望昭再不看哥舒翰,折身上了慢慢台阶,留下一句话:“别上来,你会后悔的。”
第四十三章
哥舒翰打心底敬重李艳疏,若是不守诺言,真不是丈夫所为,是以终究没有上楼一看。他想,既然担心的是谢安逸,自己上谢府找人便是。哥舒翰回军取了马,哒哒的马蹄声在昏暗的巷道里一路急响,直奔谢府而去。
哥舒翰驾马绕过拐角,一向灯火通明的谢府,今日却反常的没透出一丝光亮,只有门口的镇宅狮子处,有道提手灯笼亮光,旁边蜷缩着一个小身影。哥舒翰心里疑虑重重,下马走近了灯笼,那里蹲了一个孩子,听见声响正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这孩子哥舒翰认得,正是城南破落的巷子里的小乞丐阿遇,他在这里干什么,谢府的人呢?
哥舒翰问道:“阿遇,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小谢哥呢?”
小乞丐阿遇站起来,穿着破衣烂衫的细瘦小身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他看着身穿胄甲的哥舒翰,目光里有疑虑和震惊,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递过两手搂着的小木盒,说道,:“小谢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他们要到内城去避难。”
哥舒翰连忙接了过来,打开了一看,驼色的绢布上排着放了一对酒杯,灯笼打出不太亮堂的昏黄色烛光,将这对杯子外壁照成了朱红色,内壁上了雪白的釉色,在烛光里也有些显灰,外壁没题字描画,足底也没款识。哥舒翰捧着杯子,拿手翻了翻绢布,底下依旧什么也没有,他脑子有些打结,那些文人雅士爱玩的哑谜寓意等,他不会也不屑,所以现下完全不知道谢安逸送他一对杯子是想传达什么意思,信也不留一封。
阿遇转交了木盒,提起灯笼转身就走。哥舒翰合上盒子,拉住他,问道:“你小谢哥什么时候给你的,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小谢哥昨日下午来巷子看了我们和五叔,说他要离开临洮往内城去,还问我们和不和他一道走,我说不了,他就把这个给我了,说是城门开的时候,你可能会来找他,让我等在这里,把这个交给你,要是你没来,就找个地方埋了。他还偷偷给了我一大袋银子让我收好了,嘱咐我照顾好弟妹和五叔,自己保重,他还说了,要是城门开了,不要乱跑,跟在五叔身边。他在五叔身旁坐了小半会,然后就走了。”
阿遇提着灯笼拐个弯不见了,哥舒翰捧着盒子站在大门紧闭的谢府门口,心绪杂草丛似的乱糟糟,自己白天在城楼上还见着谢安逸了,他没事,他一定好好的,就算看到自己的脸了,他最多是伤心难过恨上自己赌气不吃几顿饭,不会出事的,他们才走了大半天,自己现在追过去,不知道能否追得到人……
哥舒翰毕竟是一军主帅,不能随性而至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他心里安慰自己,以后这天下都是赵频的,谢安逸就是藏躲着钻到泥巴缝里,自己也能给他翻出来,
到时他要撒泼要骂人自己随了他就是,时间久了,他会消气的到时再问他送个杯子给自己做什么,自己要的,可不是喝酒的杯子,而是陪着自己喝酒的人。而自己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赶紧到平沙去接应那个一天不折腾就皮痒、拿着危险当游戏的皇帝大人赵频,那厮屁股上长毛似的坐不住,自己带着大军还在城外候着呢,他老人家乔装打扮又翻墙挖洞的,老早就溜进城去,奔着他那气质超凡温润如玉的心肝宝贝去了,生怕世道一乱,人就不知道辗转扑腾到哪去了。他娘的赵频,结果自己的心上人现在也跑路不见了。
李艳疏金口玉言,陵国直通都城的城门一路大开,哥舒翰带着部分精锐将士前头日夜兼程的赶路,大军稍落在后面。鉴于皇上的旨意和哥舒翰的再三命令,外加被安平王李艳疏的大义风骨折服,将士们一路规矩的行进,除了占用了来往经商的马道,并未生出破坏屋舍或是扰民举动,陵国百姓只是锁好了门窗屯好了粮食,等待西原大军从城池里经过,虽然多了些不便,可这是这战乱年代,不比太平盛世,这个结局,已经是百姓们不敢奢求的幸事了。
哥舒翰第二日白日里打开木盒的时候,这才震惊的发现,这对杯子的不同寻常,外壁血红色的釉,纯正亮丽,细腻夺目,泛着新瓷独有的化开的猪油一般的贼光,对比这内壁雪白雪白的白釉,愈发鲜艳无比,那瞬间,哥舒翰的脑海里陡然冒过城楼上红衣白面具的李艳疏,和祭台上那个色泽暗红的祭祀大鼎。他被这闪过的画面惊到,差点摔了手里的杯子,慌忙抱紧了,将这些有红色牵引出的记忆甩出脑海。
进门报告的下属看见了哥舒翰手里的杯子,立刻忘了正事,啧啧称奇的凑过来一通海夸。此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功夫不差,且十分勇猛,却生了一颗市井长舌妇人的心,最是热衷那些野史和不为人知的八卦,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十分博学多才的。这人围着哥舒翰的杯子团团转,将这两杯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独具匠心又独一无二,俩字,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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