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仙人反应过来,绕过苏袂,快步走到夏绝衣身边,就要搭脉的时候,夏绝衣突然睁开眼睛,一双冷眸直直地盯着药仙人。饶是药仙人这等老江湖看见原本既无出气也无进气的人突然活过来,还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心里也不禁一颤,尤其是夏绝衣那素来直率的眼神变得极端无情、防备极深。药仙人忍不住后掠几丈,一动之下大骇至极,不知何时夏绝衣已然捏住自己的腕骨!
药仙人不敢妄动,试探道:“疯小子?”自夏绝衣驻在药王谷,药仙人便一直以竖子一类称呼称之。
这次,过了好大一会,夏绝衣才缓过神来,双眸的寒色渐渐褪去,突兀道:“得罪了。”一句话说完便吐出一口血,呆呆地坐在雪地上。
“你没事先放开我如何?”药仙人吹胡子瞪眼道。
夏绝衣静了一会,才道:“我有事,没力气。”
药仙人使劲掰开夏绝衣的手,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僵住了,气急之下大骂起来:“你个活死人!”极其形象。
夏绝衣眼里闪出极奇怪的光彩,手指原本没有力气,这下竟然捏得药仙人哇哇乱叫,另一只手已然掐住药仙人的咽喉。
突然,夏绝衣像是意识过来什么,连忙放开药仙人,飞快地爬到苏袂身畔,道:“在下要晕过去了!”说罢,当真又晕倒在苏袂怀里。
在场几人觉得方才似乎发生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情,连向来冷静的药奴都有些瞠目结舌,苏袂呆呆地接住落在自己身上的身体,药仙人半信半疑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搭在夏绝衣脉上,奇道:“这脉象可是将死之人才有的?!”言下之意似是奇怪夏绝衣怎么会如此羸弱,瞧他方才的反应,虽然透着几分诡异却分明十分康健。
几人互相搀扶,抬着夏绝衣回到房里,权当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之后夏绝衣连日昏迷,脸色日渐憔悴,脉象时有时无,谁还记这档子荒唐至极的事?
苏袂却还记得,他觉得这就是夏绝衣的阴谋诡计,从来不去看夏绝衣一眼,不得已过其房门也不斜睨一眼。
直到苏袂提笔欲书,唤书童来研磨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这小子已然很久不曾出现在自己眼前了,这是不是说明夏绝衣果真快死了?他犹记当时以为夏绝衣死了,心里慌得不成样子,脸面未来什么的都不顾了,闪念之际,落笔已毁。
苏袂烦躁地揉了那张纸,弄得一手都是墨迹,出神地看着手上的墨痕,艾艾叹息一声,摊着手掌迈出房门自顾自道:“我是去找水洗手了。”
这一找之下自然找到了夏绝衣窗前,书童四仰八叉地趴在夏绝衣身畔,看来书童倒是对夏绝衣颇有好感。苏袂的视力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压迫了经络运行,药仙人
忙里抽闲送了苏袂一碗药糊糊,道:“你敷个几天就好了,当然,若是嫌难看不敷也可,反正不是什么大毛病。”
苏袂自然不肯将这些黑糊糊黏答答的东西糊在脸上,故而这几日目虽能视物,有时仍然不大好使,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他又自认是光明正大找水来的,故而立在别人窗前也没有隐匿气息。
一向机敏的药奴自然发现他了,只这个侍药人不光学了药仙人十成十的岐黄之术,连那老儿的怪脾气也继承了,甚至更甚后者。他看苏袂一向不大顺眼,冷冷瞥了苏袂一眼便径直向苏袂走过去,待苏袂发现他已是避无可避,药奴将一铜盆血水泼了苏袂满身,雪白的缎子喷溅上血红,触目令人心惊。
苏袂视力未愈,身手却没逊上分毫,他一把扯住药奴的腕子,怔怔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他……还活着么?”
药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的样子却没觉得半分可怜,剥去身上的手之后连半分冷脸色也不肯给了。
倒是一旁瞌睡的药仙人察觉到苏袂了,隔着大半间屋子问苏袂道:“你的眼睛怎么还是这样?药没用么?”
没听见苏袂回答,药仙人又道:“前夜,臭小子醒来一会,也没寻你,直接扯住我的袖子问他眼睛好了没。你瞧瞧,他看你看得多透彻,我唯一不解的是,既然看透了,又为何要搭理那无情无义的玩意?”
苏袂听了,心里一片凉,旁人看他他自是无所谓,可是,夏绝衣真的看透了么?他们之间明明没有未来可言?!旁的人眼睛瞎了么,他们之间明明此仇不共戴天?!
其实,现在苏袂想问一句,现在夏绝衣即便真的是改邪归正,那他身上的人命又哪个来偿?可恨我苏袂的爹娘就该死么?!
药仙人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头子本不应插手,不过,苏家小子,你可知,本谷主为何医你。”
广袖中的手指一颤,苏袂目光平静地看向药仙人,道:“请赐教。”
“虽说我同你父是故交,你是什么性子,你我心知,所以第一次你来求医时,我不医,这第二次,我本不打算医。你也知能医你并非只有本谷主,铁棠谷有鬼医,倘我拒绝你,你是打算南下铁棠谷,堕魔道求鬼医,可是?”
苏袂不语。药仙人冷冷一哼,继续道:“然而,你来此之前,有个小子在我谷外不眠不休站了两个月,他没什么大病症,肺腑有旧伤而已。我便奇怪为何他要求医……”
苏袂喝止道:“够了!”
“当真够了?他日日往九华山上跑为你取两珍,饱受奇寒折磨,夜夜不能寐;你在我的医庐里受苦,他站在庐外为你隔窗护体,你当真以为接筋续骨的疼痛仅此而已?他如此行为莫非不伤体?我为
着医你顾不上他,那两月他双膝埋在雪里,寒气侵体,其实连站立也做不到……”
“够了。”低沉的声音打断药仙人,夏绝衣勉力站起,为苏袂拭去脸上的泪。
苏袂咦了一声,他明明对此十分平静,没觉得半分心痛,怎么就流了泪。自嘲一笑,低低道:“我十四岁丧父,满门被灭,无一人相帮。为了寻你,自卖青楼,却没想到你就在我眼底来来往往,更没想到……”苏袂又是一笑,“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好,可你偏偏是我的杀父仇人,本就是殊途,本就该相忘。”
这其实是个死结。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药仙人看淡情爱,并不在意苏袂是否是故人之子,也不在意夏绝衣是否杀了故人;夏绝衣不羁于礼教,视伦常如粪土。苏袂不一样,他有爱有恨,却不敢爱不得不恨。
苏袂忍不住接住夏绝衣睡倒的身体,眼神细细描画他的眉眼,放不下,放不下爱,不得不恨。不舍地去将夏绝衣放到床上,没成想绊到一个人。
书童立马惊醒了,问道:“醒了?”抬眼看见苏袂冷若冰霜的脸,又结结巴巴道:“公……公子……”
苏袂没理他,将夏绝衣放下便准备离开。
“这其实很好办,既然你有爱也有恨,”药仙人看着苏袂,道:“我这里有醉心,你可以选择吃也可以选择不吃,遗恨或遗爱,就交给老天吧。”
苏袂一震。世有醉心,顾名思义,若是心里有爱,便溺于爱中;若是心里有恨,便沉于恨水;若是有爱有恨,便忘却前尘,心中只余爱或恨,苍天帮你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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