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鼻子没海棠糕吃。那往后就都这么着,周统领教湛哥,湛哥回头再教我。”春宁皱着鼻子朝他伸舌头,忽然闭了口,偏着头像在听什么。“湛哥你听见么?”
“有人来?”少年屏气去寻,却并没听到脚步。“是巡夜的太监么?可千
万别在这儿给人瞧见了,知道你跑这么远,回去又挨骂。”
“不像。”春宁仰起脖颈,好像这样就能越过宫墙外看到另一侧了似的,前后走了两圈,终于像是听准了,拉起少年便跑,“这边这边!”
少年一头雾水地跟着她拐到一处凋敝的院落外,似乎是个已经被废弃的冷宫似的地方,壁上的朱红漆料斑驳褪色,墙也比别处的矮,琉璃瓦有不少残破,一派萧条,但走近了他才明白春宁在说什么。尽管隔着一堵墙,另一侧踢打木桩的声音还是清晰可辨,有人在里面练武。
皇子湛跳了两下,根本看不见里边,左右绕了半天,喜出望外地寻到两只木桶和半剁柴禾,一并搬了来。两个桶叠在一起堆上木柴,皇子湛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踩了上去。摸到瓦片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触了一手厚腻的霉灰,他想跳下来,立刻冲去水缸洗干净,但强烈的好奇心催促着他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
待他看到墙内的情况,才知道自己所能想象出来的还是太局限了,他以为里面只是有人打木桩,不料一抬头就被对方一身白衣踏着院里石桌飞身跃起的样子惊呆了。一个少年手执一柄长剑,银光寒寒刺入空气,剑锋振出金石迸碎般的厉声,他舞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剑法,时而疾速转身回刺,时而蹬着木桩上的横杆,周身在半空中游刃有余地翻转。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窥视,偶尔转头向着这边,也从未朝他抛来任何目光,而皇子湛却已经看得呆了。宁儿也要看,在下边急得直扯他衣襟,他没理她。
他从没见过招式这么漂亮利落的人,比起侍卫们横冲直撞的武斗,这柔韧无声的力道更令人胆寒,况且他这样年轻——大概最多不过二十岁,不,也许更小,应该和皇子淳差不多。过了三更,夜里已经冻得刺骨,他身上也不过是底下平常穿的中衣,逆风挽剑时,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上面横着一道刺眼的红痕。少年的脸和凋敝的宫院格格不入,尽管距离远,看得不甚清楚,但皇子湛还是眼见得他面容俊秀,眉眼间顾盼神飞。
若是淳哥也生得这样,恐怕端妃就绝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一面想着,那边却忽然收了剑,干干净净,半点累赘的动作也没有,却不见得多少用力。少年足尖轻踢剑柄,两条红缨子在他脚边掠了条弧,剑就唰一声入了鞘。西侧的矮房里忽然有人咳了一声。皇子湛下意识地低下脑袋,见那少年端端正正捧着剑,走到三级阶下站住,若抬头,便是正朝着他了。少年并没看过来,而是躬身低头,轻声朝里面
叫了句“师傅”。
房里并没点灯,静了半晌没人出声,少年纹丝不动,连头也没转过一下,仍是低眉顺眼,侍立在阶旁。过了会儿,里面像是有人出来,鞋子不紧不慢地趿着地。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那少年的头就愈发低垂,捧剑的手平过眉心,皇子湛甚至以为他就要这么跪下去。那被叫“师傅”的只露了半个头顶,接过剑淡淡地道:“歇着去吧。”声音苍老沙哑,喉咙某处却又有着不自然的尖利,皇子湛立刻明白了,想想又暗笑自己笨,入夜宫门一旦落锁,这两丈宫墙之内除了皇族亲眷,就只有奴才了。少年垂下手请了个单腿安,说了声“是,师傅”,待门砰啷一声合了,才起身倒退两步,去了另一侧的矮房。
皇子湛愣愣地盯着院里孤零零的木桩,那练剑的少年早不见了,他眼前还是依稀见着那抹白,像南苑戏班子摆的皮影戏,幕布上什么都没画,却忽远忽近地总有个朦胧的人形,像是要朝他跳过来。
永承三年。
延寿宫的宫女柳儿掀了帘子从里间出来,朝廊下瞧了一瞧,说“进吧”。一溜儿穿着荷叶色裙子、梳着同样发式的宫女拎着水桶、毡布、鸡毛掸子等物,悄无声息地从帘子缝里鱼贯而入。这清晨正是好天气,最近总是整夜整夜的下雨,现在倒放晴了。柳儿往院里瞟了一眼,径直走到正趴在石头地上擦汉白玉栏杆的太监文顺面前。
文顺正跪得两膝生疼,瞄见一袭水绿滚白边儿的裙角近前,连忙丢了湿布,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他没敢直眼看她的脸,直到柳儿站定了,才恭恭敬敬唤,姑姑万福。柳儿也不过二十六七光景,原本早好几年前就差满了,但上头不想放她。她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比他们吃着风洒扫奔走的杂役太监自然高贵些。柳儿把手帕子扬在头上挡太阳,笑道:“几日不见,文公公气色倒比之前还好了不少。”文顺低声道:“承姑姑照应着,好得快,这两天药也不用了。”柳儿一提,前几日挨了板子的地方又隐隐疼起来,文顺偷偷咬了下嘴角,道:“这两年要不是姑姑关照,我早就是死人了。”柳儿啐道:“大清早连说话也不吉利,要让上头听见,你自己掂量掂量那身上哪儿还有块整皮儿。我照应你也不为别的,长公主大前年下嫁了马侯爷的公子,大婚前倒想安排你去伺候皇上,被太后驳了,就和我讲,‘好歹照看照看小顺子吧,保个平安就行’——什么叫平安?早上醒了还能喘气,这就算是平安了,至于喘得舒不舒坦,那得另算。”文顺赔着笑连连答“是”,又说了两句
话,日头太晒,风沙又大,柳儿耐不住走了,文顺才又跪下去,擦拭那几道没什么灰的台阶。他生怕过会掌事儿的挑出什么刺儿,再挨上几藤条可不是好受的。
柳儿刚走,一旁扫地的小太监来喜便瞅人不注意,蹭到近前:“我听柳姑姑那话的意思,原来他们不是瞎说,你怎么没去?”文顺吓了一跳,把湿布往来喜腿上一扫,笑道:“你知道的倒多,我要有那个命,还在这儿趴着么?”来喜又故意问:“那还是想去咯?”文顺连忙去掩他的嘴:“这话哪是在这儿说的!”来喜也蹲□,悄悄道:“你听说了没,说是长公主定了下月初五赶着端阳节回宫呢。”文顺“诶”了一声,反问:“哪位长公主?”来喜道:“你怎么傻了?刚说下嫁了马侯爷府上,今年是回宫报喜信的。”文顺咂舌道:“莫非是有了不成?想想出阁也快三年了,宫门倒是一次也没再进来过。”来喜摇头道:“别人就算了,你还不晓得?就算回来,娘俩人也没话说,无非是板着脸大眼瞪小眼罢了,回来有什么意思。”文顺便拿湿布往他脸上塞,一边骂:“小子哎,你可给爷留条活路吧,说你嘴不严你反倒狂起来了。”
来喜笑嘻嘻地躲过了,一面还说:“这可不是我先开的头,人家不都这么传么?”他拖着扫帚往后跳,冷不防身后有人,撞了个结结实实,回头看时,立刻吓得不敢出气,文顺也丢了手里的东西,跟来喜跪在一块。
掌事太监赵开福叉着手,看着两人冷笑一声,再不说话,停了半晌,突然抬脚就踹。文顺不敢抬手挡,只得生受着,肋上狠狠挨了几下,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喊出声。等他发泄累了,方才小声求道:“赵爷,我们再不敢了。”赵开福还是不说话,站了一会才像鬼影子似的去了。来喜带着哭腔道:“谁知道他在那儿听墙根了。”文顺倒是习惯了,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揉着心口道:“你还说?快把地下收拾了吧。”
过了午文顺回房,觉得身上不对,脱了衣服看时,只见两三块拳头大的瘀青块已经洇开了,肿胀起来。他叹口气,去柜橱里找了药膏自己涂上。药膏是年初太医新配的,入了红花、川芎、当归几味活血化瘀的草药,延寿宫的奴才们人人都备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药抹开了,也没觉得好,幸亏以前跟着师傅学了几下推拿按摩的手艺,文顺懒懒地在床上靠下,自己摸着穴位慢慢按了半天。
文顺一边躺着,就想起早上来喜说的话。文顺也并不算是服侍长公主的人,他十二岁进宫,因为拿不出钱来贿
赂管事公公,就被丢到没人住的广元殿,跟着那儿的徐太监学规矩。先皇痴迷炼丹修道,一心想求长生不死,飞升成仙,皇后病逝之后,渐渐连床第之间那回事也不怎么热心了,因此宫眷零落,子嗣也不多。位高的以端妃和舒妃为首,嫔媵不过十几人,也常年见不着圣颜。
他并非不想往上爬,只是实在没什么机会,而且他打心底里看不上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徐太监也是个常年不得意的,不知得罪了谁,给发配到这里守空屋子,凡是肥缺一个都摊不上,日久就养成一种乖僻的性情,对名下的小太监极为严苛,动辄打骂,稍有不顺心,连饭也不给吃了。新进宫的小太监只是服侍师傅,文顺刚去时吃了不少苦头,身上连棍伤带瘀青,整整一年多都没断过,同去的大多撑不住,有天早上起床,竟看见屋里有人吊死在房梁上。文顺忍气吞声熬了下来。广元殿的人原本就少,死了一个,徐太监也怕再没人来伺候,便放松了些。
文顺却晓得徐太监不是泛泛之辈。有天四更,他无意中扒着窗棂子瞧见徐太监在院当中练功夫,一路掌法下来,带起的风卷着墙外的银杏树哗哗啦啦掉了半院子树叶,从此便留了个心眼。徐太监不仅攻招式,还修内法,文顺壮着胆子跪在徐太监面前求他教自己学武,原以为必是劈头盖脸一顿嘴巴子,不想徐太监没怎么犹豫就收了他。徐太监六十多岁,平日不得人心,也害怕自己死了身后没个传人,文顺这一求,竟是像模像样开馆授起徒来,一并把那些察言观色、做小伏低的要诀教了他,文顺服侍徐太监也更加勤勉,拿师傅当主子般伺候得周到万全。十八岁那年,大皇子宫里忽然派人来把他要了去,他便离了广元殿。
大皇子并没留下文顺,而是把他当成个玩意儿,送给了同母所出的妹妹春宁。春宁十三岁,不知从哪儿学了几下拳脚,得了空就缠着文顺陪她练功夫,被她母亲端妃知道了,骂她“女儿家一点不懂得矜持礼法,行不端坐不正,迟早惹出是非”,一顿板子把文顺打得半死,斥作杂役太监,春宁却还是常常背着她母亲传召他。
春宁十六岁时嫁了马侯爵的小公子,亲上做亲——端妃娘家姓马。从此文顺就留在长禧宫,端妃做了太后,他又跟去了延寿宫,只是一直不得上头待见,这杂役就一年连着一年做下了。
文顺自己蘸着药膏揉了半天,才觉得好些,想起来喜不知怎样,正要出去瞧瞧,在门口和来送衣物的小太监撞了个正着。宫中每季都会按时赏给常服,逢到端午、中秋、除夕等节,
又外加一套颜色鲜亮的以备庆典。文顺接了衣服,忽然想起春宁出阁那日也正好是端午,大红的绸缎,一层又一层地裹住她小巧的身体,头上的金器足有几斤,许是坠得难受,春宁终于对着镜子哭了出来。她咬着嘴唇去延寿宫给太后磕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木然地看着她母亲鞋底下紫榆木雕了流云万福花样的脚踏,一双五福攒珠的绣鞋从朝服的水纹襟角下露出来,突兀地顶起两颗珠子,活像双眼睛,冲着她冷冰冰地笑,也许她还看了别的,文顺不知道,他并没亲见,像他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进正殿的。她母亲并没安慰她,只是淡淡道:“等你一举得男,才懂得我用心深重呢。”
☆、未止记-02
端阳节当日,春宁的仪卫早早地就进了宫。照例还是先拜太后,赵嬷嬷引着她去延寿宫正殿,她绣了牡丹花的绛色缎子鞋踩在新铺的红毯子上,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里,赵嬷嬷从旁扶着她的手,透过丝帕,那手指冰得像握着条冷冻的鱼干。春宁已经不是瘦小的女孩,体态上添了几分成年女人的风韵,那张脸活脱是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倒了个模子,小腹并不明显。她母亲——端仁太后——从她一跨进门便紧盯着她的肚子,见她对孩子的事不甚上心,便叮嘱了许多法子,譬如如何安胎养息,这样那样的食物都要忌讳,又提及马侯爵可好,氏族亲眷各在西京任何职,近年立了什么功绩。春宁只是一一应着,不急不慢,脸上并未露出十分欣喜。说了一会儿,太后便道:“我乏了,你去见皇上吧。”春宁才微微露出点笑容,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她母亲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一尊岿然不动的佛像,受完了信女的朝拜,仍是稳稳地坐着那位子,等着别的善男。十九年,她母亲和她从没亲近过,只因她生得好——生得太好,便是抢了她嫡兄的那一份。她母亲所有的遗憾和失望,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像洪水般变成了对她的恨。她恨她自己的脸。
她母亲这一生就只是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另一个是她的嫡兄淳。她以为他们都死了,她便能收回心来,施舍她一点儿垂怜,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又看见了她腹中的胎儿,这微小的无能为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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