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坐在寒烟管店家要来的躺椅中,摇着,看这人挽起袖口搬弄搓衣板,看了一会儿,道:“有首曲子叫做《捣衣》,说的是女子为亲人赶制冬衣时,捣衣的情形。是不是?”
任风歌一笑:“你想听么?我弹给你听。”
幽兰没有答应。他只是说:“你看这屋子四面门板都有缝,就不要引人注意了。”
离开山栖堂三个月不归,这在任风歌是不曾有过的。创立这个地方本是瑞王爷的主意,让他可以安心在王城扎下根来,开枝散叶。任风歌当时处在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的情形下,对这个建议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直到第一个弟子江暮天郑重地跪下行了拜师之礼,他对这个地方才真正有了一份情谊。
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不愿提起的旧日疤痕早就黯淡了,一切都在泠泠七弦上成了一声琴音倏忽散去。
寒烟前一日奉幽兰之命,没有休息就先赶回了王城打探情况。任风歌不知道幽兰想打探什么,也没有问。抵达王城时,盘查比往日更为严格。终于到了山栖堂安静敞开的大门前,心里竟然有点紧张。
秋深了,冷天里的琴馆会有更多弟子练习《流水》,同是属水,易与心性相合。这也是经年累月由他教导而生的习惯。
片刻之间,他听到左右两边的馆舍里隐约有“师父回来了”这句话在回荡着。在王城沉闷的空气中,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许多弟子从琴室中出来,包括夏苓和江暮天。他们在厅堂的四周站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有些人面露欣喜,有些人则神色奇怪。
任风歌道:“出外寻友,耽误久了一些,瞧你们都是别来无恙。”这句话有一半是对着江暮天说的,那人的神色倒还一如平常,只不过有些紧张。
夏苓跑出来,几乎泪眼汪汪地看着任风歌:“师父,我还以为你……”江暮天突然打断她:“苓儿,不要哭哭啼啼的。”
任风歌看着他,笑了笑:“哀泣欢笑都是真性情,为什么不要哭?我从江南给你们带了好玩的东西,还在马车上,想要的自己去挑。”
夏苓没有哭出来,有两三个弟子出去了,剩下的人则没有动。
“怎么了?”任风歌看着他们。像山栖堂这样的地方,不问世事的多,逆来顺受的也多。许多人打量着江暮天,似乎在等他说话。
江暮天艰难地看了师父一眼,居然什么都没说,居然推说身体不适,先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这怪异气氛的缘由,任风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半盏茶时分后,有两名瑞王府的侍卫便装前来,言道王爷多时不见先生,想念先生的琴声,请立刻就过去。这样子简直不像是来邀请,是来绑架的。
任风歌一怔。他刚刚去厢房看了幽兰,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侍卫是认得的,不会有诈,莫非是王爷出了什么意外?
任风歌略思量,匆匆换了件厚些的外衣,就要跟着去。还没走出影壁,山栖堂的大门前又来了一乘软轿。
是宗正寺卿府上的邀请,言道今日正巧约了数位老友小聚,想起任先生的琴艺卓绝,得知今日归来,冒昧派了客卿相邀,盼望聆听一曲。
宗正寺卿是他过去从不来往的人,那一派别与瑞王爷本是死敌,今天能这样赶着时辰来请人,绝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多半是为了证言,多半是江暮天已经向对方许下了承诺。那么多半,江暮天代为打理的山栖堂已经投靠了更有实力的靠山,与瑞王爷划清界限。
任风歌不入朝为官,可看得懂官场的厉害。看得懂,不代表要遵循。
两面来请人的,一是便装,一是庄重地抬了软轿,打过了照面,电光火石般的,有种互不相让的意思在里头。任风歌对宗正家的客卿道:“今日不巧,已有人相约,只好改日再亲往大人府上献曲赔罪。还望见谅。”
于是,空轿子让在了一旁。任风歌背着止水琴,走出了山栖堂。背后的弟子全都缄默无声,目送着他。任风歌想,他不过是朝政斗争中一颗再小不过的棋子,但狂风骤雨竟就这样破门而来了。他不惊慌,也不害怕。
踏出厢房时,幽兰曾叫住他,只说了一句:“已经变天了,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也包括王爷。
任风歌当时想到了,当时并不以为然,但还是对幽兰说:“你也要多加小心。”
幽兰只微微一笑。他眉目没有绘上任何红彩,仍然清秀漂亮得如画一般。
☆、潮汐
仅隔着一条街的王府从外看去跟从前是一样的。山栖堂和王府这附近的街巷,一天里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安静。恰巧的,这天又落了细微的雨,已是秋雨,飘在脸颊上分外寒凉。王府原本白色的墙根砖石成了淡灰色,墙檐上停落几只雀鸟,稍停一下,经不得雨淋,又都飞去了。
任风歌打着那把绘有精致垂柳的油纸伞,跟在两名侍卫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幽兰在马车里,侧身睡在他身边的样子。马车微微地晃动着,但幽兰身下铺了厚厚的床被,不会受到太多打扰。
那人是太息公子,是目下非常重要的证人,如果王爷知道了一定会想尽办法要见他,如果宗正寺卿知道了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威逼利诱。但这些与他原本无牵连。
侍卫带的路,一直通向王府的正门。过去每一次的被召来听琴,任风歌都依王爷的要求从偏门进去。不是怕人盯梢,只是更加自在些,出入时刻,不会都叫人看在眼里。
两名侍卫互相看了看,道:“王爷说过,这次要请先生从大门进入。”
任风歌就是那种依着旧日的习惯过活,但不会特别执着不能更改的人。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开启了半边,走进去时,恍惚间感到一阵幽凉,恍惚间,看见了一点点跟过去不同的地方。
这是秋风,还是属于死亡的气味?厅堂及庭院、廊下,都只有一两个侍女,或躲在小亭中聊天,或百无聊赖地扫着些许落叶。见到他,还习惯地行礼,只是姿态也都懒散了。
王爷的六房妾室,如今只有一位姓白的侧妃因为娘家已没有人,守着这座王府和病入膏肓的丈夫。
此刻,这位妃子在屋中为王爷弹着琵琶。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怎么弹都是抑郁愁苦的,也与弹曲人的心境相关。弹着弹着,琵琶声停了下来,那女子低头退出,眼角隐约有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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