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表读完之后,依例是宣读受降一方的赦罪诏书,以示宋朝的宽容仁德。郭万超跪谢恩典后,便同其他北汉降卒被带往后方营地休整。
远处的城楼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刘继元并一众北汉文武大臣的身影,应是得知身负重伤的赵光义安然返回宋军军营,以及马步军都指挥使投降的消息,太过震惊,所以亲临阵前验证真假。
黄沙漫漫,他们的脸色遥远得模糊,不过料想刘继元亲眼见到遭遇暗算的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阵前,而手下爱将对敌酋卑躬屈膝的场景,表情一定十分精彩,光义在心中暗哂。不过乍一思及重光现时的处境,心下不禁怅悔憾恨,恨不能立时冲进城去,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
光义微眯了眼,见刘继元最近身的侍从面容刚毅,只是临风伫立便显得气度不凡,身形体态更是有些似曾相识,不禁皱眉思索。
招降诏书被送至城门底下,并未像上次一般被直接拒之门外,而是被守城的兵士呈递上城楼。看来世易时移,北汉也必须重新考量归降大宋的可能。
“两军交战,旷日持久,士卒阵亡者十之八九,百姓饥寒冻馁者枉死道路。国主宅心仁厚,必不忍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之惨状。而今国主座下马步军都指挥使已然弃暗投明,国主缘何仍然执迷不悟?国主若是心系黎民,体恤城中士卒布衣,诚心归降我朝,朕自当保国主富贵荣华,以上宾礼遇相敬。若不然,太原城破之时,刀剑无眼,朕也无力确保国主并国主家眷安危。还望国主三思。”
光义洪亮醇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平野,无论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宋军,亦或城楼上面色铁青的刘继元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继元捧着兵士呈上的诏书,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诏书中写明了投降大宋后他及他的家眷近臣可以获得的爵位官职,金银封赏,着实十分诱人丰厚。刘继元不自觉在心中暗暗盘算,若是接受了赵光义的条件,他在汴京或许可以过更加奢侈闲逸的生活。但是考虑到辽国皇帝仍在城中,他现在名义上仍是辽国的臣子,至少在表面上不能泄露出半分屈服宋朝的迹象。
“北汉本是我刘家先祖曝霜露、斩荆棘开辟创立之基业,你宋朝师出无名,却掠我土地,屠我将士,天理不容!我北汉虽蕞尔小国,尚知耻也,必不屈从于暴宋淫威之下,苟且偷生投降!”刘继元敛襟肃容,义正言辞地大声道。
“保家卫国,誓不屈降!”只闻刘继元身旁另一大将伸臂疾呼,不是刘继业却是谁。
“保家卫国,誓不屈降!”城楼上戍卫的北汉士卒受到鼓舞,高呼声此起彼伏,声震苍穹。
☆、敲山震虎
光义的面色渐渐阴沉,未料到受降仪式与招降诏书竟然平白涨了北汉志气,灭了宋军威风。他遽然取过身边侍从所背之弓,拉弓搭箭,一支羽箭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着风沙,呼啸着朝百步开外,十数米高的城堞之后破空疾飞而去。
那箭势凌厉霸气,离弦后在半空中丝毫不偏既定方向,毫无阻滞般直掠近刘继元眼前。他眼睁睁地看着箭镞的银光在视野中愈加清晰,一时惊异于这瞬间的变故与此箭的威势,竟若木鸡般呆怔在原地,不能动作。
“笃”的一声,箭尾的鹏羽尚在微微颤动,箭镞已经深深地钉入他身后青砖的城墙中,入之三分。刘继元摸了摸脸,又狠命地掐了掐面颊,还好,项上人头仍在。而被箭真正射中的,是他近身“侍从”的头鍪。
耶律贤的呼吸仍未平复,他只手抚胸,回首瞠目结舌地望着牢牢钉入厚砖的羽箭,心有余悸。方才乍见赵光义安然无恙地伫立在阵前已经令他惊怒交加,这时又险些被他当众一箭穿胸,兜鍪已被射穿裂成了两半跌落于地。
耳边传来赵光义浑厚的声音:“倘若不降!项上人头当如此兜鍪!”
耶律贤猝然回首盯紧光义,只见对方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正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嘴角微抿,轻蔑地一笑。
刘继元缓过神来,知他此时心中定是怒不可遏,愈发小心地觑着耶律贤脸上的神色,大气不敢出一声。
太原,皇宫。
凉夜何其,紫宸宫中暗窗红火,耶律贤李煜二人正于榻上对坐。
“重光,你知我为何亲自来太原?”耶律贤本只是闭目养神,突然睁眼,伸手取过几上的半盏清茶,抿了小口后问道。
这茶虽早已冷透,他也不急着唤人重新斟过。
“不知。”李煜淡淡吐出两字,他捧着一本书,并没有抬眼。
耶律贤习惯了他的冷漠,不以为意,自顾自讲下去。“当时宋军长驱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就算要援助北汉,我只消在上京调兵遣将即可,完全不必亲自犯险。”
“唔。”李煜含糊应了声。
“耶律敌烈与耶律德里那两个蠢货,数万骑兵却连郭进都拦不住。宋军一路攻城略地,未几日便直取数城,又几月而北汉仅余太原、汾州两城,胜负几定矣。那时我的臣下们都心忧如焚,任谁也能看清,赵光义的野心绝不止于小小的北汉。他要的,是纵横数百里燕云十六州。”
李煜心底喟叹,依旧沉默着,对于光义的这个决定,他不敢苟同却也无法动摇。
“他确是汉人中不世出的有雄才伟略的君主。。。。。。”
“可惜重伤失踪了。”李煜未等他说完,便脱口而出,盯紧了对方的眸子。
耶律贤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就像草原上不可一世的鹰感觉到了威胁。
“我说的没错吧。”李煜笑得温雅无害。
“那又如何,只消你仍在这宫中,在我的手心里。”耶律贤很快恢复了从容自若的姿态:“你,翻不出去。”
李煜转开了脸,他在心里盘算着说服刘继元谋杀耶律贤再向光义邀功归降的机会。
“就算他未真正落在我的手里,那晚他确是重伤昏迷,箭伤涂了剧毒,任他是大罗金仙,你们宋朝的御医是华佗转世,他也活不过一个时辰。”
李煜猝然回首,深深地看进耶律贤的眼中,竭力地寻找哪怕一丝犹疑与虚伪。他知道对面的男人太善于欺骗,也知道他不该轻信他的言论。可是抑制不住的,无法平复的,是听闻箭上淬毒而光义必死无疑时,内心的波澜翻涌,仿佛压抑了多日的惶惑惊恐焦虑悲愤在心底疯狂地搅动。
“我凭什么信你。”李煜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别无选择。”耶律贤笑得很深:“只能选择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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