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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回答:“当然是记得的。”

于是在第二天去办公室之前,他们一起先去了主教学楼的三楼平台。主楼的校区是后来新建的,三楼的地方有一个半封闭式的很开阔的平台,建成的时候学校将从前一个校友赠送的一架有些纪念意义的老钢琴摆在了那里,供往来的学生或者行人演奏。

按理说音乐学院最不缺的就是钢琴,他们的新老琴房楼里,学校的教室里,哪里都有,想要弹琴的话总能找得到很多可选择的地方。这一台放在平台上的钢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牌琴,音色也只算得上“还没有走音”,却一直以来都意外地深受大家的欢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儿是平台上唯一有遮挡的地方,平时躲个太阳很方便,有时候经常会有在附近等人或者没事儿干的学生,兴之所至上去弹上两段,水平高低自然没有人去管,不管是弹拉赫还是流行曲都会有人听也总会有掌声——就好像音乐出了殿堂落在了人群中间,就也变得不那么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起来——而这似乎也非常的符合他们学校的理念,音乐不应该被束之高阁,它应该存在于每个人最日常的生活中。

有时候课间从那里经过,还会听到有人在弹着一段不知名的曲子,而走在路上的学生如果有幸听过,会轻声跟着旋律或准或不准地哼唱几句。

这个平台几乎成了学校里一个大家都很喜欢的地点,周边的墙壁被用作了公告板,一年四季总张贴着各个社团的宣传海报,时不时的也会有学生协会在这里组织些不怎么正式的小演出,据说曾经有人在这里求过婚,表过白,还专门有毕了业的学生专程回到这里拍过婚纱照——当然这些也都是那数不清的校园传说的一部分,是真是假早难以分辨。

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大家都非常的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他们日复一日往返琴房课室之间,一个轻松而奇妙的衔接点,它不那么严肃刻板,也不高高在上,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那儿没什么舞台灯光,就只有顶棚一盏普通的照明灯。甚至简单到连个给伴唱或者弦乐伴奏用的谱架都没有,说白了就只有孤零零一架钢琴,但打从这新楼建成,钢琴搬来的那一天,这里却每天都有新曲子,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用着不同的心情在演奏。

他曾经在那里看到过声乐系的同学拿着谱本即兴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剧,高亢的歌声气韵深厚,将这其实有些稀疏简陋的平台都唱成了歌剧院一样的效果;他以前也见到过学校的唱诗班在那里进行过小型的活动,旋律简单的圣歌其实没什么太高的艺术性,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同学们唱的歌词他也不怎么听得清楚,而那歌声却是庄严又满怀崇敬的——这样的心情他倒是非常能够理解,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音乐形式,他不可能每一种都了解,都喜欢,然而对于不懂的东西保持一份适度的距离和敬意,是每一个学习音乐的学生在生涯伊始就该知道的。

于是那些或高昂或清越,听得懂或听不懂的歌声与琴声随着时间渐渐消散在风里,可整个学校里那种似乎处处都有音乐的氛围,却是永远都散不开的。

他们今天到得很早,钢琴没有人在用,周围的学生老师来来往往,大多是从这里经过去上课或者自习,喻文州拉开琴凳自己坐了下来,抬起琴盖,看着黄少天从琴盒里拿出他的琴,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演出’。”

是的,他管这个叫做演出,往日里他们通常都是一起在琴房合奏或者练习,他并不是演奏专业,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和黄少天一起在正式的场合一起登台表演,以前没有,而将来随着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专业发展方向,这个可能性也只会越来越小,所以眼下这一个小而简陋的平台,这么一架普普通通的钢琴,竟是他们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的合奏。

“可不是吗,所以我得珍惜机会,好好表现才行。”黄少天说着搭好了肩托,习惯性地握住手指又张开,深吸一口气,“我们开始吧。”

提琴高亢激昂的起始音响起,相比之下显得平缓至极的伴奏紧随其后,虽然他们把这次的合奏戏称为演出,但黄少天却并没有同演出时一样面朝着台下——他面对着喻文州,第一乐章开头那几个在坊间流传着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小节很快就过去了,这首曲子因为它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曾经在课上被分析讲解很多次,即使许久没有弹奏,喻文州基本也清楚它在哪一个部分会有回环的往复转折,在哪里会出现一个主旨寓意的升华,他连这些细节琐碎的条条框框都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更不会忘记这是怎样一首有着异常激烈情绪的曲子。

开篇激昂的双音,高潮中急速行进的快板,始终如影随形的钢琴声,这些因素正一样不差地被他们重复着。周围随着他们的演奏引来了不少围观驻足的人,可喻文州却没有心情去留意他们,钢琴部分揭开了下一主题的序章,紧随其后的问答式乐句,越来越快的音符像是随时都能从琴键里挣脱出去的情绪一样汹涌——然而在这里,连那样激烈澎湃的高亢都是短暂的,它随时会恢复平静,却又能在之后的旋律里再一次循环往复。

像是潮起潮落的宽广海洋,云聚云散的广袤天空,却也像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郁结的心,一朵狂风中摇曳枯萎的花朵,一个永远在持续,却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

他配合着旋律的需要踩下了重音踏板,钢琴浑厚的短音急促地笼罩在弦乐尖锐快速的连音里,随后渐缓,渐弱,进入重复主题的乐段——开篇那像是一咏三叹似的慢弓短句,像是如果停在这里,也能就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在第一次了解这首曲子的时候,记得老师曾经说过,这首曲子是作曲家送给好友的结婚礼物,它的有趣之处倒不在于结构之巧妙,旋律之精彩,而是那开篇的一个乐句,生动形象地模拟了几个单词的音调。

那时候他们都刚入学,对枯燥的乐理课都是说不出的苦大仇深,而相反的对于作曲家或者演奏家的八卦却总是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探索精神,这个说法喻文州之前也曾看过,果不其然的,教室里有人讲出了答案。

他还记得那是个下午的课,阶梯教室里为了播ppt拉着窗帘,下午明亮的光线只得些许透进来,显得晦暗不清,他坐在第一排,手里转着一管水笔,心里平静地念出了那个答案,却是半点情绪也不带的。

而四年后的今天,他坐在琴凳上,和黄少天合奏着这首曾经让他并无特殊感想的曲子,才发觉曾经那些书本上的话,那些对这曲目个中感情寄托的解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几行字,唯一的交集是拿荧光笔画了,或许考试要考——它们如今真真切切地透过他自己的演奏,透过黄少天的弦乐声部,一点点地和他严丝合缝地融合,固然世间有千千万人,这千万人中又总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感情——可说到由心而生的爱,说到因爱而起的林林总总,却又总都是相似的。

死者已享有了不朽的名,而生者将拥有永恒的爱。

也许并不总是由细微处慢慢聚合,却总归都有过那些陌生而激烈的心绪——从前从未有的,将来也不会再有的——全部都由一人而起,也因一人而终。

激昂终究会恢复平淡,热烈也总会随时间渐冷,可那一直贯穿始终的主旋律不会。他手指落下,想起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默念出的那个回答。

那个属于过去来自过去的声音再一次在他心里响起,却已经带了许多他自己都不能分辨的情愫。

乐曲开篇的几个小节,巧妙地运用弦乐的歌唱性,形象生动地拟声了法语中的单词发音——

我爱你。

这便是他的猜测,他唯一的答案。

演奏过程中他们全程没有过一次眼神的交流,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恪尽职守的演奏者,每一处细节都要百分百地还原重现,而乐曲在提琴的长音中结束,喻文州这才抬头去看他,黄少天就站在钢琴旁边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怀里抱着琴,像是往日里那么多次他们合奏完一样,眼里像是有明亮又有些小小得意的笑意在跳跃,却不先开口,反倒等着他先评价。

他对自己的演奏向来自信,所以也就养成了自己先不说总等着别人先点评几句的习惯,可这一次却不是因为这个,他表面上坦然直白地看向喻文州,心里却是有点儿忐忑的,他明白他的意思吗?

喻文州从钢琴前站起来,他们这一首曲目的时间,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有的还挺有兴致地拿手机录了像,说不定到时候还会穿到社交网站上去,而今天似乎是赶上了选校参观日,聚在周围的还有不少应届的高中考生。

他们眼里闪烁着欣羡而向往的光芒,喻文州想,大概以前的自己,或者黄少天,也都是这样怀着无限的期待和盼望,踏入了这个校园,开始了这样一段生活,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未来,不知道明天,却都不约而同地会想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的不确定变得明晰,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而尽管很多事情总会事与愿违,就好像他虽然那么努力,却仍然在入学的成绩里排了末尾,也好比黄少天明明付出许多,最后也还是和保研的名额失之交臂。

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有好结果,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他从不喜欢空想,更不喜欢追悔过去幻想未来,而现在他站在这么小小一方台子上,头顶连个称得上明亮的顶灯都没有,手边是一架老旧的钢琴,眼前是嘈杂纷乱的人群,可他却从没觉得这样安心过。

他曾经努力追寻的一切,总以为是在很久之后的将来才会有收获,他习惯将那个“将来”无限地推演往后,好像越是这样他才越能继续保持这个步调不松懈地往前走。可是现在他却发现,他大可不必再去等待那个仍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作“将来”的某个时间点,那些他曾经想要的东西,想要实现的愿望,如今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全部拥有了。

他为他们的未来有过担心,有过忧虑,他习惯性地想要那个“最好”的结果,可现在他再回想,却发现是不是最好已经不那么重要,相反的,他觉得可能最坏,最值得害怕的一件事情,也早已经过去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是所谓搞艺术的,但平日里的浪漫细胞却委实少得可怜,这一句百转千回费尽周折的心声与鼓励,却还是这样兜兜转转才表达了清楚,黄少天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自己笑了起来。

而喻文州这时候却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每个正式演出之后都会有的致谢一样,拉着他向周围的听众微微欠身致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台的演出,黄少天有些感慨地想道,他稍微一侧头就能看到喻文州的侧脸,周围一片喧闹和繁杂,但这个人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平静,声色不动,而那平静表象之下的种种时不时出现的坏心眼儿和恶作剧,还有间歇偶尔的认死理的纠结,却是全部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

一时间他似乎找不到那么些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大概人在对待特别在意的人或事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苛刻。因为他们还要赶着去另一个校区的办公室,因此也不在这里多留,收拾了东西这就打算出发,在从那个简陋的小台子上下来的时候,喻文州却突然从身后悄悄握住他手,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台上已经有别的人上去开始弹琴,但弹的什么黄少天却不知道了,喻文州就言简意赅地说了短短几个字,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他在午后练琴时装上弱音器的G弦,如此温柔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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