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就到了要上场的时间,站在最前面的王杰希合起了手上的乐谱,环视一周,像是要最后一次把这些虽然专业各不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特长是坑指挥坑团长的乐手们都再看个清楚,随即对大家点点头,说:“我们走吧。”
黄少天把琴抱在怀里,右手拿着琴弓,在众人都入座之后,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主楼的演奏厅里永远都亮着暖黄色却不刺眼的灯光,将远远近近的前排座位与楼座都虚化成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光斑,他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个第一次登上这个演奏厅的自己,端着一副外表上的不动声色,却揣着内心数都数不清的豪情壮志,从后台走上来,站在了这许许多多的听众面前。
那时候他想,他要好好表现,因为他将来是想要站到更高,更大的舞台上去的,他想要更多的人听到他的演奏,就像那个他崇拜许多年的演奏家一样。
到那时候,每一个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听众,都是为了他而来,为了他的演奏,为了他的音乐。
这简直是那时候的他能够想到的,最辉煌最灿烂的一个梦想了。
说起来,从演奏厅的后台到舞台,走起来不过短短十来步的路程,可这一路,却让他走了十几年,才走到了今天。
然而,那些烂熟于心的曲子与旋律却并不完全属于他。于是慢慢地,他总是想要控制得再准确一些,再仔细一点,才能做到那个他所追求的滴水不漏,完满极致。但是后来他突然发现,这样的演奏,或许并不能让他走的更远,甚至,这样的演奏,连打动他自己都做不到。
控制好一个跳弓用了几分之几秒有什么意思?把一首练习曲在几分钟之内精确拉完又有什么意义?这些事情世界上无数人都做得到,他哪怕完成的再好,也不过是那芸芸匠人中并无特殊的一个,那些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绝不甘心这一生都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匠人,琴声里永远都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苦心经营与匠气,他是要决心踏上更远的征途,去看看更壮阔,更宽广的景色的。
于是接踵而至的是与梦想一样沉甸甸的负担与瓶颈,那条他曾于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路,却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好走,他不曾退却,却仍旧会在那个尚且青涩的年纪觉得难以心安。
然而索性他的人生却并不像是一首快速行进的练习曲,平淡无奇的就那么按部就班地结束掉。如今的他在台上站定,琴弓倒着拿在手里,又是腾出几根手指想去碰他的领结,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觉得那个领结惹得他浑身都不舒服——而那个帮他系好领结的人,正在台下的第一排,那么近的位置,带着同往日一样温和的笑容看着他,那熟悉的笑让他心里蓦得一软,像是万千流云拂过,干净得几乎要成为透明。他心念一动手下一顿,碰触那个领结的力度简直称得上是轻柔了。
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他从没有一秒钟相信过所谓的命运——哪怕曾有前人那样震耳发聩的敲响命运之门,扼紧命运的咽喉的宣言,他对于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玄乎理论仍旧不怎么上心。他是那种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的事与愿违,都还是愿意相信事在人为的人。
然而,他与喻文州的相遇,却让他觉得,或许这时候,他是应该感谢那可能并不存在的某种冥冥中定数的。
那些曾经一起看过的海边落日,两人一起分享的夏雨热烈,秋风萧瑟中他沉默而遥远的注视,寒冷雨夜里透明伞面上蜿蜒而下的雨水……种种过往都像是在这明亮的乐池灯光下被接二连三地串联起来,一帧帧地涌入脑海。那些他写给自己的旋律,诙谐的小快板,即兴发挥的华彩,初遇时那首宁静缠绵的叙事曲,一时间所有音符像是有着自觉的韵律一般组合在一起,将他卷回了那个两人一起去过的海边。
那天是个好天气,有风,有云,有蓝天,落日的光芒把海边的天空染得像个打翻了的调色盘,他闭上眼睛都还能想到那混迹在海浪声中隐约的德九的旋律,英国管的呜咽像是夹杂着潮湿的水汽,漂洋过海而来,遥远而不可触摸。天幕低垂,繁星万点,而他身边的人带着点儿笑意问了他那样一个问题。
他问他,少天,你愿意让我写一首,以你为蓝本的曲子吗?
当时的他带着新奇的雀跃和好奇脱口而出了当然愿意,而现在的他,站在聚光灯下,微微低了头闭上眼睛,感觉心脏像是连同着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点一点地鼓噪沸腾,那些细细密密的情绪与感情像是随时都能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像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飞鸟,连阳光下因为拍动翅膀而飘落的羽毛,都是一段段零落的旋律。
为什么要把那些乐曲里的感情,都像是精确度量一样压抑在自己手下呢?他这么想着,又不自觉地望向了喻文州的方向,是那个人将他的故事揉进了音符,写成了曲子,用无言的方式告诉他演奏与感情的真谛。作为一个创造者,他像是对所有的感情与心绪都能明晰洞察,然后又能将它们一一具象化,他什么都不曾对自己说过,但却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
那以他为蓝本写成的旋律,名字叫做《自深深处》。
所有从心底最深处剥离出来的心绪,所有在胸中沟壑里蜿蜒奔腾的感情,都是值得被表达,值得被倾听的。
不需要压抑,更不需要控制,那是他的情感,他的音乐,不需要凭借秒表上的数字来衡量,也不需要靠一首难度更高于一首的练习曲来证明,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做得更好了,他已经准备充分——
他看到喻文州直视着他的目光,眼里含着说不清的笑意,那一瞬间他似乎耳边又响起了滔滔的海浪与潺潺雨声,不羁的风卷起低垂的星幕,高挑的弓尖比教堂的尖顶更靠近蓝天。然而那些景色纵使万般精彩,却始终不及他带给自己的万分之一。
随即那个人抬起手来,缓缓地对着他做了一个指挥开始的手势。黄少天了然一笑,最后一次调整好自己的站姿,平静而笃定地望向台上的指挥,等待演出正式开始。
《柴科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他亲自确定下的毕业答谢演出曲目,也由他亲手来将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完成他最后一次作为学校乐团首席的职责。
熟悉的弦乐部分响起,庄重恢弘的声音就近在咫尺,他调整好呼吸,闭上眼睛架好琴,随时等着属于自己独奏的那一个切入点。
这部协奏曲首演于一个冬天,也曾在那一天遭受了评论家比寒冬更严酷的嘲讽与谩骂,它被简单粗暴地概括为蒙昧而粗俗,被称为像是野人一样的音乐。然而时间再一次证明了它的玩味和神奇,它证明了真正的不朽不会就此归于平凡,而恰恰相反的,它总有一天会真正意义上的被人所接收,所理解。
低音的揉弦开启了提琴独奏的起始音,整齐划一的弦乐部,恢弘厚重的管乐部,一时间那些旋律和音符,像是交杂着千百年波澜壮阔的前尘往事席卷而来,那里有无数风雨飘摇中由旋律传承至今的故事和回忆——而他左手下这不过寸许的提琴指板,便是他能够纵横驰骋的辽阔疆土,他从中一路走来,路过了静静流淌的波恩河,听过了教堂里神圣肃穆的羽键琴声,看过了有雪飘落的萨尔茨堡——
而如今在熟悉的旋律里,他像是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初遇这首曲子时,从中窥探到的那一缕来自辽阔冰原上的瑟瑟冷风与无尽的孤独感,然而如今他早已不似往日那样,生怕太过激烈的演奏会让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儿情绪流露出一分一毫。
他技巧熟练地右手持弓着力压下,管弦乐同时合奏重现的主旋律轰然奏响——那是万里无边的冰原在无尽严酷的沉积后破冰的宣告,回暖的春水带着无尽的生命力争先恐后地从这流动的音符中奔涌跳跃出来。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旋律,他为此持起了琴弓,拉响了那一串从生涩到娴熟的音符——
历史固然已经故去,大师们早已作古,可那些他们留下来的旋律不会。因为会有无数像他一样,像喻文州一样,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毕生全部的心血来热爱,来演绎的人,他们会把这些特殊的记忆载体,一直不停歇,不间断地传承下去。
这是他们的选择。
也是会通往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的,那唯一的一条路。
弓弦如歌,至死方休。
而随着答谢演出的结束,学校又发出了一项让这个毕业季显得更加仓皇而惆怅的通知,那一栋几乎和他们校史一样历史悠久,几经翻修仍旧坚挺的老琴房楼,也终于要在这个夏天被彻底拆除,原地重建了。
这个通知刚一发出便在全校引起了轰动,那老琴房楼虽然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之后,外观不怎么好看,与新建好的主楼一比更是显得老旧又寒碜。又经历过许多次的修整,很多地方的装潢总显得整体不搭调而分外格格不入。虽然之后学校又在新建的主楼区开放了新的琴房,但是大多数学生却都还是喜欢来这里练习。它像是整个学校的标志一样,虽已年迈却仍旧精神矍铄,堪堪屹立于校园中心,是许许多多在校生与毕业生心里又爱又恨的地方——而如今这样的标志建筑却也终究要成为历史,在这个夏天被就此翻过了。
因而黄少天他们这一届学生,虽然没有赶上什么能写进校史,让后辈晚生们永远铭记的大事件,却因为这老琴房楼的拆除,而在学校BBS上被戏称为“与老琴房一起毕业的一代”。
这样的称号让他们觉得哭笑不得而又有些惆怅,于是在琴房楼所剩无多的开放日期里,哪怕已经过了期末的考试周,却都还是天天爆满,大家像是舍不得这个地方似的,天天按时按点地过去打卡报到,以自己的形式来进行着对老琴房,也是对自己过去几年的道别。
而弦乐系每年的毕业活动总是习惯推陈出新的,今年他们这一届,学院里发起了一个给十年之后的自己留一段录音的活动,通知一发出来他们就被学校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文艺气息笑痛了肚子,但是笑过之后,却还是每个人都各自录好了音,默默存了档,用来和现在的自己道别。
而今天黄少天就是打算来琴房录这个录音的。
他排了队,换了钥匙,熟门熟路地走上那已经不知道承接过多少因梦想而显得分外沉重的脚步的老楼梯,拐了个弯,却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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