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他们原不知我是作什么的。绾云想,当平常人来看,我也是讨人嫌的很,一个男子,偏娇娇弱弱的。如今看来,竟是连个孩子也不如。
绾云细细叹了一声,心道我打今儿起就改了,吃苦也罢受累也罢,我可不要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过日子了。
“云儿,还没睡着?”定慧低沉的声音自黑夜里响起,如佛语纶音一般,绾云浑身一震:“师,师兄也还没睡么?”
“听你翻了半日身了,可是疼的厉害?”定慧翻过身来向着绾云问道。
绾云抬眼看过去,定慧眼里汪了一弧月色,似这黑夜里唯一一丝光亮。
“……不疼了。”绾云微微咳了一声,“可是我吵着师兄睡觉了?”
“无妨。”定慧答道,“心静则万物静。想是我修行不够,方被扰了心神。睡不好就歇一歇罢,别乱动碰了伤口。”
“嗳,记下了。师兄睡吧。”
等了一会儿,没话了。绾云不敢动,心里叹气道:他就是这么不爱说话。
绾云怕吵了定慧,一夜不曾动换,在这石床上挺了一夜的尸,至破晓时分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待到醒时全身僵痛,叫苦不迭。
时至初夏,天气渐热,绾云整日呆在石床上倒也凉快,可整日坐着屁股可是受不住,因此半日坐半日躺半日又趴着,闲极无聊。定真也曾进来和绾云说话,绾云便拣从前见过的事说与他听。
“……我原本爱吃的是核桃酥,可是那日吃了几块白糖糕,又觉得好吃,因此两日里下来没吃几口饭,吃了满肚子点心,到底是积食上火,结果那几日嘴上起了大泡,嗳,脸也肿了,连见人也不能。”
定真痴痴的听着,不觉流下口水来,呆呆问道:“姐姐,你说的那点心,是个什么滋味?”
“嗯,甜的嘛,又香又软。”绾云忽地看见了定真的形状,忙改口道,“过几日脚好了,你带我砍柴去吧,煮粥洗衣裳,我也想学。”
定真咽了口水,点头道:“好。”
只因绾云这一番闲话,定真一整天神魂颠倒,不知所谓,功课做的不专心,连吃饭也恹恹的,比之那又香又甜的点心,这千年难变的稀粥,吃它便成了受刑了。
定慧觉察出定真的反常,也问不出缘由,再想不到是绾云多一句嘴的罪过。只是到了下午做功课的时候,定真问了一句何时能出一趟山,却招来定慧一顿教训。
傍晚时分定真偷偷坐在后山抹眼泪,晚饭也不吃。定慧以为定真真心悔过,在后山面壁,却不想教这样一个小孩子清心寡欲,抹杀孩童天性,是为残忍的专制。
绾云瞒了定慧往后山去,手里端着一碗粥。见定真小小的身子打坐在山壁前,忙忙赶过去和他坐着,悄声劝他道:“别伤心了。你佛家不许吃荤罢了,又不是不许吃点心,等过几日我能走长路了,我带你去吃。”
定真抹抹眼泪不做声。
绾云倚在山壁上,伸手给定真擦眼泪,柔声道:“你乍听说那红尘俗世里的事,定然觉得十分新奇。我可是那里过来的人,好虽好,断没有这里清静省心,那里累的很,也没有你师兄这样疼你的人。”
“那为什么人都不来作和尚?”
“因为啊……”绾云叹了一口气,说道,“因为那里的人痴傻。就如同你没有吃过点心,心里总是惦记,其实吃了,也不过就是一块点心罢了。那里的人都在惦记着自己心里的一块点心,没吃到嘴,怎肯来作和尚。”
定真没有听懂这话,只道俗世里的人都爱吃点心,益发觉得这点心是无上的美味。绾云再料不到自己劝解的话给孩子听,竟听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心魔一起,再难消解。过了那几日,定真心情已渐平复,却决计不能忘了这件事。这念头日里夜里不时便跑出来扰他一扰,在定真心里打下一个死结。
过几日定慧要下山一趟,因惦念着上次罚了定真,不忍苛责他,便带了他下山去,绾云自留在庙里。说起来绾云在山上住了一月有余,渐渐的也学会了煮粥浣洗,脚伤也渐好,甚至偷偷跟定真学了识字,想要念一念佛经。
绾云当日起了个大早,便往后山去洗衣裳。他不爱使木盆,爱往山溪那里去弄水儿,洗了也觉得干净。完事了便起来煮粥,那两个和尚吃过粥便下了山,临走的时候绾云还朝着定真挤了挤眼睛,只道他今日可遂了心愿下山了,却不想是最后一次见定真的面。
定慧不知点心这一节故事,下山时便不留心,以为定真像往日一般跟在他身后,却不想走了半日,一回头却没了人。
定真倒不是存心要走开的,只是中途在街上停了一会儿工夫,展眼已不见了定慧。往日里他都是随着师兄的模样,端着木鱼念着佛号,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绝不会走散。今日却如同闲步一般,左张右望,看见捏面人儿的摊子也停一停,遇见卖脂粉香盒的也问一问,街上嘈杂,定慧浑不觉察;定真在后追了几次,最后一次确是走散了,已寻不见定慧的踪影。
定慧是在化缘时发觉不见了定真,因有缘人施舍总要念一句佛号的,他念了一句却听不见身后定真的声音,一回头才发觉人已丢了。
绾云在庙里足足等了两日,再等不回来那两个人,自己又不认识下山的路,只得干着急。两日后定慧风尘仆仆的回到山上来,告知定真走失,绾云大惊,直直望向山口处,只觉得像丢了自己弟弟一样心焦,又勾他想起了柳枝儿,一时不觉潸然泪下。
当晚二人俱是寝食不安。定慧心内犹自懊悔,定真年纪小,走失了定真是他之过,无奈他已在那条街巷苦苦寻找两日一夜,定真确是再找不着,只得回来。
连着十来天,定慧每日出去找定真,却终于没有结果。两人也渐渐的承受了这个结果,绾云心中只暗暗念佛,说定真千万别遇见了人拐子才好,若是走丢了,被哪家富贵人家养作儿子便好。
这半月里,日子还是那样过,只是滋味不同了。再没有一个小小的身子来来去去满院子里跑,再没有小小的圆头伸过来叫他“姐姐”,也再没人陪他煮粥洗衣裳,听他说话。下午做功课的时候,佛堂似没有人一般。定真那样小,却如同蕴藏了这巨大山谷里所有的活泼与生动,走了他,这里如同陷入一潭水里,只有夏花绽放,鸟儿啁啾方能给这水面添些波纹出来。
定慧默默在佛堂打坐,身旁还放着一个蒲团,他不曾取走,亦无意取走。平时打坐入定时静的很,他从来不曾分了心神去听定真的动静。小孩子好动,打起坐来总是不够专心,定慧也少管,只道长大些便好。可如今他便是费神去听,也不过是夏风习习,鸟虫之声。
参透佛理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就如那几本经书几经人誊抄,要义从来不曾变过,他师父,师父的师父都将佛家经典奉为神圣,是断然不会改动的,但若要说起他们参悟的缘故,大约十个人会有十个缘由。他们自行到这山上来,原也是因为不同的缘故,总是饱经沧桑的人,方能参悟,抛却红尘。他却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天生喜静不喜动,性格沉重,从小跟着师傅,也是未曾挨过责罚的,自以为天生慧根,六根清净,却不想他原没经历过“爱别离”这三个字,自然不知其中滋味,如今定真丢了,如同佛祖给了他好大一个考验,几乎不曾毁了他几十年的修行。
定慧心中迷茫的很,此时心情悲苦,唯求心安。有时候看见绾云在那里掉眼泪,自己心里竟微微的歆羡起这天真烂漫的人来,自己心中钝痛,却掉不下眼泪来。
定慧心事不曾吐露,面上也看不出来。绾云只见他尽心尽力去找寻定真却没见他伤心,当真觉得定慧是个没心的人,一时把自己那爱慕之情也灰了大半,心道定真与他相伴几年,也不能得他流一滴眼泪,我又算个什么,能劳他挂心?只怕这人真的是佛祖转世,一并连七情六欲也没有。都说出家人的心装的下万物,可既装下万物,岂不是跟没有一个样,连亲疏喜恶也没有,还能有什么。因此郁郁寡欢,劝自己只当他作救命恩人,千万别去拿鸡卵去碰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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