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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慧极轻微的点了点头。绾云眼里水光一颤,看的定慧心里的愧怍乍然而起,不由得轻轻握住绾云的手,嘴里笨拙的说道:“你……你不要伤心……”

绾云看着他,满心凄苦塞了眼睛耳朵,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怎会不伤心?一般男子划了脸尚且要伤心,何况绾云。他从小便自恃美貌,用这皮相换了许多好处的。如今虽是用不着了,可他心心念念要定慧多喜欢他一些,若是毁了容貌,他这废物,还有些什么用处?

绾云挣了挣手,没有挣开。他低头巡视了一下自己身上,还好没有断了胳膊腿,他狠狠的咽了一口眼泪,哑声道:“你放开我。”

定慧慢慢的放了手,无言的看重绾云。绾云不愿在他面前哭,将脸转向另一边,忍得气噎喉堵。定慧心下不忍,他看着绾云颤抖的肩膀,心下忽地生出一股勇气来,伸手将绾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一字未说,绾云似已得了好大的安慰,两手扒着他臂膀,便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定慧心神稍定,似乎绾云少了张漂亮的脸,他心内的忌惮也少了许多。

不多时绾云哭累了,便在他怀里昏睡过去。定慧默默的抱着绾云,一动不动坐着。他身上仍旧穿着那件褂子,还沾着斑斑血迹和泥土,夕阳斜照在他刚毅的面庞和身躯之上,如同渡劫的菩萨。

那郎中在外堂看诊看了半日,好容易人少了进来内室偷个闲,便看见定慧抱着绾云坐在床头,因和善笑道:“可是醒了?”

定慧欲起身,又被绾云压着身子。那郎中见状摆手道:“坐着说就好。他神智还清醒?”

定慧答道:“已无大碍了。多谢施主,这看诊的银钱……”

郎中笑道:“钱倒不必算了,原也没花我多大功夫儿。不收你出家人的钱,便当我行善积德了。”

定慧行佛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种下善因,日后必结善果。”

郎中转进药室去,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借小师傅吉言了。如今我给你开些药,给你小师弟敷脸上的伤,他那脸可惜了的,还是使些药,还好得快。”

黄昏时分定慧背着绾云出了医馆,那郎中还体贴的教他从后门走出去,好歹人少些。绾云趴在定慧背上昏睡着,夕阳映在他的睡颜上,安宁天真如同孩童,似是这世上的苦难从他身上悄悄溜走并未留下一点痕迹,又或许是因为他依靠的这个人让他这样放心,所以放下了一切担子,安安心心在他背上沉睡。

绾云心下并不是那么在乎容貌,只要定慧还疼他,便是再生的丑些也不妨事。他一心一意只恋着定慧,因此生也为他生,死也为他死,如今死过一回,再无所顾忌了,只要定慧还容他留在身边,他便活着,若是定慧不留,他是生是死,也无甚差别了。

定慧稳步走在街市上,渐渐没了人烟,进了山,又来到山口,绾云跳下去的地方还系着他的发带,定慧默默的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将那发带解下,随手扔下山崖。而后稳了稳背上的绾云,踏着山路回去了。

清晨他走这趟路的时候,心内乱纷纷的,因此觉得这山路似是短了许多;黄昏时他背着绾云,心内广阔得仿佛装得下整个山谷,安定静谧,一步一步踏上石板,便如同踏上去往西天极乐的阶梯,心中无欲无求,便自带一种皈依的喜悦。

想是这山路还是太短,见了庙的时候定慧心中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失落,夹杂在归家的欣慰里,一闪而逝。定慧进了院子,避开佛堂往东厢房去了,少顷出来舀水煮粥。落日渐已燃烧殆尽,唯余残照映着他一成不变的日子,似是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又似是有些不同。

约过了一旬,绾云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有些地方还留着撞出来的乌青,偶尔露出来,在他身上看来像一块白玉上的沁色。他脸上的上还没好,日日换药,也逐渐愈合着。只是心上的伤难好,自跳了崖后,绾云的性子稍稍有些变了,他不再十分依赖着定慧,不爱撒娇儿了。

定慧许是觉出来了,许是没觉出来,这二者于他也并无差别。纵然他觉出来了,他又能如何呢?这问题太过繁杂,他是解不了的。只看着绾云渐渐的竟有些沧桑的神态,就如同一只刚刚出生的禽类,一身的绒毛,终于长出幼羽来了。

绾云还是做从前那些事,做饭,砍柴,缝补浆洗,也不拘是些什么,他能劳动的便劳动了。只是若是煮粥烫伤了手,抑或是草鞋磨破了脚,他也不叫苦,只是默默忍受。吃饭吃药这些事他一并自己弄好,半点儿不要人操心,如今看起来,不是定慧在照顾他,竟是他在照顾定慧了。

他在人世中跌跌撞撞来到这里找寻一丝安慰,终究发现,没人能比自己更疼自己,若是把希望放在旁人身上,就莫怪你自己要伤心了。对于定慧,他还是一心倾慕着的,就凭他肯为自己以身涉险下了那悬崖,自己把命赔给他亦无怨无悔,只是他学乖了,懂得把自己的感情收敛起来些,将侵略掩藏起来,只留下那些缱绻的柔情,以免定慧苦恼,也免教这日子横生出许多枝节来。他二人已是生死相依了,那么也不必定要成了神仙眷侣才是圆满。

山里没有镜子,绾云也看不见自己的脸,渐渐的便也不关心了,只是要他皮肉伤长好罢了,脸上是定要留下疤痕的,他自己看见或是看不见,与既定事实无一点影响,他一个男子,又何必整日顾影自怜呢。

定慧渐渐的感受到了绾云一点一点从他身边离开,到一个很近又不会引起他戒心的位置,仍旧默默的温柔的,如同温度宜人的水一样浸透了他全身和心脏,不时激荡起他心中的愧疚来。可绾云要的不是他的愧疚,绾云像是什么也不要了。从前的他有些不辨性别的娇气,有些浮躁与轻佻,像糖似的粘人,似乎如今都沉淀下来了。他不再急切的要自己心中的一个位置,不再含羞带怯的看着自己,而是宁静安详的与自己对视,目光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但又似乎有的太多。他想那件事已将二人中间加了层隔膜进去,他已不愿与自己亲近了,反渐渐显出些男子的刚强来。

如今的定慧已是被这短时间内的变故扰了心神,他有时心里想的事与念经打坐,诚心向佛并不相宜,但他已不自知,亦或是有所察觉,但却无作为。

夏到了最炎热的时节,绾云脸上的疤终于血痂褪尽,看起来鲜红的一道如同珊瑚枝一般在脸上蜿蜒,幸而眉眼五官全无变化,倒教人看起来更添了些妖异和风情。从前的绾云妖妖调调,如今平和温柔,但那一点妖娆似是渗进了骨子里,如同盛着香料的盒子,微微一动便透出香气来,仔细一闻又没有了。绾云只觉得他一张脸如今已无可取之处,神态言语之间更少了从前的妩媚颜色,因此亦对定慧的目光也不甚在意,他不知道,他毁了脸,反而教定慧不时就要看上他两眼。

世上人对于美的感受与识见总是大同小异,这异虽小,也还是有的。想是定慧天生性格古怪,竟是觉得绾云这一张残损的脸,模样端庄朴素了许多,比之从前,更具些诱惑的意味。引得他时常陷入写不可说的遐思之中。定慧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只要绾云还在他身边,他的心绪永不能宁静,他想二人应是都有些苦楚,却决计离不开彼此,造化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因,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果。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既成了冤家,又遇见了彼此,若不生出些风流冤孽来,岂不枉了此生。

第10章 第十章

仲夏时分,天亮得十分早。定慧醒来的时候,已天光大亮,万里晴空,并无一丝云彩,绾云早早坐在石阶上编草鞋,见定慧出了东厢房,便向他抿嘴一笑:“师兄早。”

定慧看着烂漫晨光里的绾云的脸,微迟了一些方回到:“早。”一偏头,那泥炉微微冒着热气,炉下唯有余烬仍温着,想是粥早已熟了,绾云温着在等他。

绾云手指飞快的在草叶中穿梭,头也不抬的说:“师兄洗过了脸就吃饭吧,我已吃过了,粥还在炉上温着。”

定慧讷讷的转身向后山那溪流处走去,胸中似有些闷闷的。以如今二人的形状来看,他二人原该更亲密些,可他却说不来什么亲密的话来。溪水微凉,定慧掬了一捧泼在脸上,那一点凉沁入肌肤,令人神清气爽。定慧蹲在溪旁,看水里的水草,和自己被水流扭曲的倒影,偶然想起了那一个夜里,绾云曾在这里沐浴,月光下的身体圣洁如斯,如此钟灵毓秀的人物,竟被自己误认为作妖物。

定慧捧了山泉漱口,便仍旧走回去。回去时绾云已不在院子里,西厢房的门开着,能看见他一片衣角。想是绾云嫌日头毒,因此躲进屋里去了。定慧坐在院子里喝粥,忽又听见绾云的脚步声响起,出了西厢房,往院子那头去了,定慧看时,绾云背了个篓,拿着砍刀,似是要走的样子。

“云儿,去哪里?”定慧看他道。

“烧的柴火没了,我去后山砍些来。”绾云嘴里说着,脚下不停,已走出院子去。定慧似是想再说些什么,也没得说。

吃过了粥定慧往佛堂去打扫,香案前一缕香火袅袅升起,定慧朝那石佛行了个佛礼。便着手打扫起来,先洗净了抹布来揩拭香案,在用拂尘掸一掸经幡与屋顶的灰,里里外外打扫过了,定慧再去打水来洗地。今日天气热,还没怎么着定慧已出了一身的汗,佛堂的地是石板铺的,洒了水凉浸浸的,定慧收拾了蒲团,欲回西厢房去,待佛堂的地干了便来打坐念经。

阳光炽烈的蒸腾着洒在院子里的水,有些湿热的空气扑出来。定慧抬头望了望热得发白的太阳,忽地有些担心绾云,这天气如此炎热,他一个人往后山里去,怕热得中暑,况且他原不熟悉后山的路,若是走失了,就不好了。

定慧边想着便往后山那里走去。太阳晒得后山郁郁葱葱的树木都有些发蔫,满眼深绿的颜色被太阳映的扎眼,空气里有植被水分蒸腾的湿热黏腻的感觉,烘得人气闷。时已近午,半点儿风丝儿不见,这样的天气,怎好进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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