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想到这里,心中没由来一阵难过。他不是从没有与父亲分开过的垂髫幼子,只是世上只有这一个亲人,将全部的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如此毫无保留,不计代价全心的爱,李敢接下了,便想着如何回报。
他不禁又为娶妻这事动摇了一刻,但很快摆脱了这想法。霍去病因着李敢长久的沉默,已经不耐烦起来。虽然没有出声,但用手指刮着李敢掌心:“又想你父亲?”
李敢闻言讶异,疑问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霍去病暗叹此人将一腔思慕都写在脸上,更何况两人这样亲近,怎么会看不出。故意作势一叹:“就不能再等一刻?眼看定襄都到了眼前了。你什么时候也这样想我,想到茶饭不思?”
李敢只是一笑,好像笑霍去病的脑子转不过来。见不到的人才这样想念,若是朝朝暮暮的相见,还有什么可想的。
霍去病见他笑,只以为这人懒的跟他争辩,有些泄气了。只是手还握着牢牢的,丝毫不肯放开。
很长时间之后,霍去病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之中,看草木枯荣。韶光本如同流水一般转瞬即逝,想念却如同丝线绵长,一圈一圈将人绑死在原地。他才明白,相思这东西,刻骨滋味,非亲身无法体会。愈是思恋,愈是难熬。
只是他们已相见不如不见。
定襄已在眼前,时是黄昏,军营之中也有淡淡炊烟升起。霍去病眼力非凡,远远看见军中似乎挂起白幡,像是举哀的样子。他顿了一下,转头对李敢说:“你看看,军中是不是有丧事?”
李敢眯起眼睛定定看了一会,才迟疑着点了点头。他心里忽然升起极为不好的感觉,是种不祥的预感。这念头如影随形,如何都摆脱不掉。按着一口气,他还是跟着大军徐徐前进。走的愈近,那种不安就愈是强烈。连带着他身边的霍去病,都有些紧张起来。
霍去病不是没想过叫一个人先去打探一下消息,此时唯恐那去世的真是李广。这样的消息,即使要面对,也能拖一刻便是一刻。但转念又想是自己多心,毕竟只听闻李广失道没有按期会合,没听说有急病之事。他定了定神,不顾众人目光,拉住李敢的手。觉得那手掌本来冰冷,却细密的出了一层汗水,粘在掌心上。忍不住更用力的握住,好像要极力否定什么。
军营终于在眼前,李敢在那大营门口立住马。他抓住了一个小兵,接着就张口结舌脑中一片空白。那小兵虽然不认得他,然而认得他身边的霍去病。霍去病威逼目光之下,也什么都没说出来。李敢松开手放了那人去,抬头远目白幡飘飘荡荡,游魂一般。
霍去病抓住了那名小兵,问他到底是军中哪位将领不幸。小兵只知道坦诚,没有注意霍去病叫他低声的手势:“是前锋李将军。”
这一声不大不小,送进李敢耳中。霍去病觉得指尖蓦然被抽空,回头看去。李敢后退了一步,脸上神情无法言喻。霍去病自问平生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不是哀痛,而是十足的惊惧。
那神情看了叫旁人万分不忍,更何况霍去病。他一时心痛,竟怔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李敢跌跌撞撞而去,那背影快消失了才反应过来,匆匆追了上去。
看着李敢跌跌撞撞,谁知道跑得那样的快。霍去病几乎近了全力,才堪堪追上。他抓住了那人手腕,觉得像握着一块冰。李敢发狂一般挣扎,口中喃喃说些什么,霍去病一概听不清。他此刻全然没有主意,只知道要抓紧了李敢不放。沙场走过几遭,仿佛对危险有特殊的预知能力。他直觉此刻他一放手,便要出事。
李敢脑子昏昏沉沉,心里异样的清楚。他不肯相信旁人说的话,非要自己亲眼去看。他只知道奔跑,拼命的奔跑。像是惧怕黑夜,想要奔向家中一盏明灯的稚子。他不知道往何处去,那高悬在头顶的青天仿佛向他砸下去,将眼前道路遮挡。直到有人抓住他的手腕,低声的劝他。他不知道那人在说些什么,他早已听不清楚。他只知道要跟着去,大约有人将他带回家去。
却原来不是那条归家的路。
他混沌着跟着,似乎把什么都忘了。他不记得有人说父亲已经死了,记忆在瞬间已经模糊下去。众人用何种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他全然不顾。他在心里默默的念,爹爹。
他很久很久,没有叫过爹爹。他出生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垂髫之龄就丧了两个兄长。父亲把他抱在膝头,不论在外面有多么辛苦,每日亲自教孩子如何说话。他最喜欢叫爹爹,父亲从军营里回来,站在门口对他张开手臂。小小的孩子一蹦一跳,叠声叫爹爹爹爹。声音又响又脆,琉璃一样。父亲将孩子抱起来,尽力的举高。一边笑,一边还似乎抱怨似的说:“敢儿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他那时候,不懂得什么叫相依为命。后来先生教他,他喃喃自念了半日,忽然堕下眼泪。小小的孩子,第一次想到死。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定会死在他前面,到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怎么办?
这个怎么办,已经到了眼前。
霍去病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将李敢直接带到停放灵柩的地方,但他知道事情是躲不过的。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早面对。他只是没有失去过至亲的人,从没有这种经验。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痛苦,并不分长短。
难得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尽力的保持了李广最后的尊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副棺木,虽然称不上上好,但也比曝尸于外强得多。纸钱什么的自然没有,只有两柄香烛,并一个香炉上插着几根欲断未断的檀香。霍去病在那棺木前站定了,不敢回头。他从不知道自己这样懦弱,连看看李敢面上神情都失去了勇气。此刻心如油煎,明了李敢一个神情,便能让自己受百倍之痛。越是怕,越是不能不看。还未等他回首,李敢已挣脱了他的手往前一扑。
这棺木,是寻常木料。匆匆置办,连表面都没有打磨好。手按在上面,扎了许多木刺。用力之后扎进指尖里去,钻心的痛。李敢此刻丝毫觉不出痛苦来,只是空茫茫的一片。那棺木显得很小,在军帐之中央放着,好像小的根本放不下一个人。
他忽然想起来了,有人说他父亲死了。可他并不相信,他父亲那样高大,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样小小的棺木,可怜又可悲,怎么装得下他的父亲。他茫茫然的看向这帐中的人,似乎没有认识的。还有人挤上来,劝他节哀顺变。他慌乱的抓住那人肩膀,连连问:“这里面是谁,是谁?”
被抓住的是跟了李广十几年的亲卫,与李广素来交情深厚。今日见李敢来,更添一层悲痛。他不忍说破,但也不好隐瞒。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隐瞒。只能按住了李敢肩膀,徐徐的说:“这确实是李老将军的棺椁。”
他的手放在李敢肩上,没想到被李敢用力甩开。霍去病见状连忙上前,好歹将在原地转圈的人扣紧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李敢呆了一瞬,双手按住霍去病肩膀,叫了一声去病。
霍去病看他还认得人,一下放心了不少。李敢接着又看进他的眼里去,极其小心而殷切的说:“去病,我只信你。你跟我说,那棺木里面,是不是我父亲?”
霍去病心下顿时痛不可当,默默无言。李敢还在催促,不停的摇晃他的肩膀。失了神志的人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抓得霍去病肩膀火烧一般的疼痛。此刻他无暇顾及,只是发愁不知如何作答。片刻之后,他咬了咬牙,柔声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打开看看是不是你父亲,好不好?”
☆、第六十二章
此言一出,那刚刚被推开的亲卫大惊失色,连声道不可。谁都知道逝者去后,最求安息。棺椁已经封好,如何还能打开来惊扰亡灵!况且这样暑热的天气,尸身已不知腐朽成何种模样,看了让生者平白不安。他见李敢已有些乱了神志,病急乱投医之下只想与霍去病理论。霍去病竟说出这种话来,他蓦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跟两个疯子讲理。急切之下,一面拼命拦在棺木之前,一面高声叫人进来按住李敢。
李敢已抽出来佩剑,毫不犹豫的刺向棺木边缘。亲卫眼看阻拦不住,还是在寒光逼近的最后一刻堪堪避过。闻声而来的几人看着李敢如斯行径,都愣了一瞬。等他们反应过来,已被骠骑将军命令定在原地。这群人一边沉浸在讶异之中,一边心中恼恨霍去病甚为狠毒。竟出了这样的主意,让李敢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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