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两人夜间同坐看着奏章已是寻常事,卫青虽然不太管事,奈何国事冗杂,不得不搭上一把手。他大多在些许小事上做主,大事上却少有意见。皇上每每问起,也不过两三言语附和。倘若不言,皇上便知他并不赞同。若无再三问起,卫青从不置喙。皇上虽每每笑言他小心太过,心底里却甚为自在。大约这世上看清他口是心非,权力心炽的人,也不过卫青而已。
一日两车的奏章,即使是两个人看也每每看到深夜还没有完。身侧没有内侍服侍,点灯添茶一类事体自然轮到了卫青。皇上专心于手下奏表,茶是送到了手边拿起便喝。他从来不想为何每次拿起茶杯都是满的,今日偶一拿起了空杯,倒觉得奇怪。仲卿二字在他喉间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手中竹简轻轻放下,他将油灯挪开了一点,好看清支着头睡着的卫青。
油灯昏黄的光晕一照,卫青鬓间都照成了光晕一般的淡色。当年乌青鬓发已有小半变为了灰银色,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卫青的一侧面颊靠在拳头上,将另一侧面颊完全的露了出来。皇上微微倾身仔细看去,那张侧脸上虽有风霜岁月留下的痕迹,倒不显得衰老过分。只是年轻时的清俊爽朗,如今变为了带着沉郁的萧条。人瘦得颧骨都锋利起来,称着唇角一道苦纹。皇上不知为何哽噎了一下,不自觉的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抚摸那张面颊。
他这一动推的身侧的案几挪了一下,发出一声钝响。卫青的头正点了下去,猛然睁开了眼。皇上见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卫青轻轻摇了摇头,转了脸看过来。他露出一丝疲倦而歉意的笑容,倾身从茶皿里舀茶倒进皇上杯中。
皇上怔怔看他做完这一切,才如梦初醒般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困了便去睡。”
他匆忙的将视线移回了奏章上,那些小篆字在竹简上打着转,让他定不下心来。卫青顿了一下,才轻轻吸着气道:“还差一点,看完了再说。”
皇上本来是想叫卫青去睡,但不知为何又盼着卫青留下来陪他看完。等到卫青当真说要看完再走,他反而改了主意。那些记录的数字看着心烦,他索性将竹简胡乱一合,推到一边去:“今日就看到这里算了,朕也累了。”
卫青抬眼一瞬,望着他笑了起来。只是睡眼惺忪疲惫不堪,笑倒一半脸便僵了,显得酸楚。他整理好手下的竹简,又上前去整理皇上案几上杂乱的奏章。皇上坐的久了,撑着案几活动着腿脚,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事情实在是越来越多了。朕想着放给太子一些,可惜……。”
话讲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卫青皱眉手上一顿,看向皇上。皇上却已经心不在焉的看向别处,似乎讲的只是闲话。卫青忍了一会,将竹简整齐的在案几一角码好,复又坐下凝神看着皇上。
皇上被他看了一会,自己也忍不住了。两指下意识的扣在案几上,打着军鼓乐的节拍:“朕请天下鸿儒教导他经史子集,建博望苑让他招揽贤士,也算仁至义尽了。太子确实生性宅心仁厚,却少了杀伐决断之气,丝毫不像朕年轻的时候……。”
但凡父亲都是希望儿子像他的,尤其是皇上这般对自己满意的父亲。太子容貌上多半像了卫子夫,只有薄唇紧抿,双眼微眯的时候才能看见年轻皇上的一点影子。刘据成年之后,皇上也再不能将他当做个无知少年看待,而渐渐对他有了国家储君的期望。但刘据心肠似乎软了些,让朝中私底下推崇法家的官吏们不以为然。
这个庞大的国家想要顺利的运转,儒家与道家的善终究是不够的。道德对于人们的约束力不足以建立秩序,真正统治整个国家的是天子,也是完善严苛的刑法。皇上虽然披着一张崇儒的皮,心里却从来都是好严刑峻法的。太子刘据的想法显然与他背道而驰,好在太子不过刚刚成年加冠,羽翼未丰,还不至于现在就与皇上的意见针锋相对。
但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太子一天天成熟,皇上只会一天天变老。卫青已经能够看到年老的皇上,愈发的固执和狠绝,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精明和糊涂。他对于权力这种毒药的热爱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加深,同样增长的是他对年轻活力的嫉妒,还有对太子的忌惮。
他看着皇上揉上眉间,显出毫不掩饰的苍老和疲倦。无论如何他都是站在皇上身后的,但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太子对他而言也十分重要。太子毕竟是他的外甥,血脉亲情无法斩断。若是真到了在皇上与太子之间抉择的一天,他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抉择。
他希望永远也不必有这样的一天,然而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天正在来的路上。
皇上敲击的军乐已经到了尾声,宫室之内还是长长的沉默。皇上像是耐不住这样的静默,轻声的找着话题调笑:“朕原本道太子不像你,原来这个软心肠是一模一样的。若他还能有你一半的坚忍,朕也该知足了。”
卫青极勉强的笑,他深知他的坚忍来自于少年时期的贫穷与痛苦。太子作为一个长于深宫绮罗的皇子,是绝不会有这样性格的。他看到了太子身上与生俱来的软弱和轻信,那个孩子太过沉迷于孔孟之道创造出的美好境界,却看不清现实的残酷。皇权至上从来沾满鲜血,有看见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这样软弱轻信的孩子拥有天赐的福祉,不用挣扎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抬头看进皇上墨色的眸子中,那眸子映着灯光竟是宝剑的锋芒,丝毫不见衰老。皇上的手越过了案子将他的手抓在掌心中,卫青为那温暖沉沦一瞬,放松下去:“一生沙场征战,杀人如麻,怎么还称得上是心软。”
他们顿了一下,不约而同的轻笑出声。卫青任由皇上握了一会,慢慢的将手抽出去,起身整理着衣襟:“该回去了,长公主恐怕都睡下了。”
皇上像是被噎了一下,露出不自然的神情。卫青对他露出一个苦笑,轻轻的摇头示意。皇上将涌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下,长长的叹了口气,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卫青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走了。皇上看着那背影转出了门去,渐渐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才在原座上起身。他高声的叫着春佗,看着老内侍拖着沉重迟缓的步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他的披风。皇上无声的接过,叹了口气自己穿戴上。
老内侍佝偻的背影映在他的眼中,他知道他身边熟悉的人和事都是用一个少一个了。
卫青顶着夏末夜里出来的冷风一路赶回长公主府,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长公主匀称的呼吸在黑暗中响着,明显是已经睡熟了。卫青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小心的将门合上,到隔壁的房间疲惫的倒在床上。
他的喉咙痒痛,总觉得门窗像是没有关严,屋子阴冷。在咳嗽着挣扎入睡间,他模糊的想着秋天又快要到了,马上又是一年。
他又熬过了一年。
☆、第九十七章:伪和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不想看后面卫青死的部分的话,我觉得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刘彻终于人性光辉了一把,这是亲妈送给他最后一份礼物了.
谁也没料到大将军竟然真挺过了年关。
秋末时候大将军卫青受了一场风,加上十几年的旧伤病,自此之后一病不起。诸位太医在皇宫中也极有年头,送走不少贵人。事到如今不过是拖日子罢了,况且寒疾到了冬季最是难挨,说不定哪一日便仙去。等到皇上问起,这群须发皆白的大夫们只好含糊着答道若过了明年年关,自然慢慢好起来。他们终生在皇宫这般地方侍候天子,医术高明的同时说话也极有分寸。这言下之意不必赘言,便是卫青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
皇上虽然心如明镜,一腔怒火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他的指节叩在案几上,木头发出沉重的钝响,让几个底下跪着的太医们因为紧张而发抖。指节越敲越快,皇上身侧的内侍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只道这班太医命不好,今日恐怕难逃一劫。
案几被推开响了一声,与地面摩擦着一声尖利的响声,在沉寂的宫室中显得极为刺耳。皇上深吸了口气,慢慢起身挺直了身体。内侍上前来整理着衣摆,偷眼见皇上蹙紧了眉头,呼吸略快。皇上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对底下太医吩咐了一句:“那便好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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