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出来的时候,步履迟缓却稳健,丝毫不见病态。内侍收回了自己想要搀扶的手,忍不住略略伸长脖子往室内看去。那扇门在大将军的背后合上,发出沉重的碰撞声。皇上在那扇合着的门后独自待了多久,没有人记得。
卫青走下蜿蜒的台阶,仿佛走在云端之上。他愈发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知是因为病还是眼中的雾。直到有一双手扶住他的手臂,他抬眼时看见卫子夫与太子焦急的脸。
他一生七战七捷,龙城大捷青史留名,万代流芳。最后一仗,他还是赢了。只是没有人能够想象他用什么交换了最后的胜利。
年轻的太子的脸上还写着稚气,但那眉骨已经显出有力的弧度。卫青尽力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他的脸。然后深深稽首,行了大礼。
“陛下有言。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刘据怔怔看着曾经抱他在怀里的舅父重复着天子的承诺,一旁的卫子夫与长公主已掩住了口,止住那一声夹杂着狂喜和惊讶的呼声。话音未落,卫子夫走上前去,试图将卫青搀扶起来。她一俯身便能看见卫青鬓上已灰白了的发,卫青还垂着头,忽然叫了她:“阿姐。”
她三十年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叫她,乍一听竟怔在当下,无从反应。这是个属于十五六岁的卫子夫的称呼,那时候卫青才不过十二三岁。同为平阳公主的家奴,她只与这个弟弟最亲。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将好菜挑出来夹到弟弟碗里,卫青便低声的抱怨似的叫她一声:“阿姐。”
隔了三十年,卫子夫还觉得这声阿姐是一样的。
她总觉得人都是在变的,她从一个想要飞上枝头的美貌歌女,到一个痴心恋上皇上的宠姬,最后是母仪天下的大汉皇后。她成为妻,成为母亲。周围的人也在变,鄙薄冷眼到阿谀奉承,最后到阳奉阴违不再把年老色衰的她放在眼里。
原来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她伸出的手放在卫青的肩上,动也不敢动。卫青微微侧头,额角贴在她的手腕上。她感到那额角上的冷汗,和太阳穴微微的抽动。卫青扬起脸看着她,就像是十三岁时那个笑起来露出几颗牙齿的孩子。
“阿姐,我能做的,都做了。”
并不是抱怨,也不是显示什么。卫青只像是陈述着一个事实,带着一丝歉疚和无奈的笑容。她的手从卫青的肩膀上无力的滑下去,长公主走上前来扶起了卫青。卫青走时没有回头。
她一声“阿青”哽在喉咙里,眼前忽然浮现起当年笑得脸上露出酒窝的少年。那少年拉着她的袍角,坚定而充满希望:“阿姐,我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我们都会过好日子的。”
她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皇上在四月时去了甘泉宫避暑,尽管夏天还是毫无踪迹。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了长安城,不可避免的经过长公主的府邸。年轻的内侍苏文询问皇上是否要下车探望长公主,随后因为皇上的眼神彻底胆寒,后悔自己的失言。
而彼时床榻上的卫青陷入漫长而痛苦的昏迷,并不知道门前经过了什么人。
六月的时候卫青少有的几日清醒,太医甚至无法断言他是否有了好转。但这已经足够让长公主欣喜若狂,重新燃起了希望。卫青坐起来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当年他与霍去病在底下喝酒的葡萄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走了。他想要问,最后还是失语。
七月底的时候他叫来了三个儿子。他心里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其实不够好,甚至没有对霍去病那样的好。这三个孩子都是资质平庸的平凡人,靠着父辈的功勋得到荫庇。在他们的母亲死后,卫青与他们渐渐感情疏远。在酎金失侯的波及中,卫青甚至没有为任何一个儿子向皇上求情,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失去了爵位。这些事情让他们四个人都心有芥蒂,无法消除的阴影。
卫青不敢说自己能够弥补,事到如今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弥补的可能。但他终究是一个父亲,父子亲情无法抹杀。三个孩子跪在他床榻前的时候,卫青认认真真的看了每一个的脸,试图记住每一个细微的特征。他们之中最小的都已经做了父亲,在自己父亲的审视下毫无原因的低下头去。最后吸着鼻子,比赛一般的抽泣出声。
卫青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们知道卫青走后,这世上再不会有这样无条件爱他们的人。
卫青曾以为他有非常多的事情放不下,有些东西让他一生承担为之奋斗。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那些东西都十分容易放下,真正难以放下的东西却常常被忽略了。他曾经想要交代下去的事情,想要完成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告别了孩子们之后,他隐隐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做。
后来他想起他要写一封信。
准确的来说是一封奏章。他向来不是拙于文书,大约是因为少年时缺乏的教育。但真正提笔时,他发觉其实他只是缺乏将感情说出来的勇气。他习惯于内敛和沉默,那像是一层无坚不摧的盔甲保护他远离痛苦。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被克制所伤。
他也许是个好人,但不善于爱人。
他已经无法承受竹简的重量,所以选择了一生都不会奢侈一次的丝绢。平阳长公主垂着眼睛替他磨墨,似乎根本没有想要看他究竟写了什么。他仔细的想了又想,从正午写到日落。最后“悔”字一笔落下,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长公主在旁边安静了许久,这时伸过手来抓住他的手腕按摩。粗粗打量了一眼,嘲笑他这手小篆写的实在平常。
他知道平常二字还是给了他面子,只是开头还像点样。后面的那些手抖得不像话,转折之间有些模糊不清。
这注定是他永远也写不好的一封信。
元封五年的八月格外炎热,简直可以流火。然而月底时一场倾盆大雨,浇的透心凉。皇上在甘泉宫的避暑之行早已失去了意义,但他还是不想回京。他甚至不肯在心底里承认他竟有些赌气的意味,就像是他在等卫青向他低头。
他坐在有行宫的窗前,扶着额头眯起眼睛。内侍苏文早看出他心情不佳,与他保持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在几步开外处小心的窥探着。皇上心烦的闭上眼睛,听着远处鹿群的嗥鸣。他又一次想起卫青如何寥寥几句为太子求情,甚至在最后提起了扶苏之祸,隐忍和平静之下是少有的锋芒毕露,直戳他心底里最隐秘的伤疤。
苏文在他背后放轻了脚步出去,连门都没有响一声。但皇上却知道内侍已经走开,于是他少见的露出了威严之后的那张面孔,显得疲惫不堪又怒气冲冲。他皱着的眉在眉间隆起眉峰,眼角的深纹有如刀刻,在收尾处重重地一划。当他听见内侍苏文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时,他立刻换回了那张镇定而毫无感情的脸。
内侍苏文手中捧着一卷绢帛,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呈上去。皇上无形的怒气像是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更深的躬□去。他瞥见皇上微微颌首示意他上前,才止住了自己手臂的一丝颤抖,走上前去将绢帛送到皇上伸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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