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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灿烂而和煦的阳光让不少人以为,冰雪覆盖的北地必然为黑暗所笼罩。那是片得不到神明祝福的土地。冰封的大地上种不出庄稼来,北地人不得不依靠厮杀获取食物,血腥、野蛮、黑暗,这是大部分南方人对北地的印象,连他那博览群书的学生也不例外。他还记得那个被学院经典灌满了大脑的孩子曾经信誓旦旦地与他争辩,教廷中心所立于的圣山是大陆上最为光明眷顾的地方,即使在寒冬之时,那里也无乌云遮蔽,太阳的光芒如同金子般洒满每个角落。而他却告诉对方,即使圣山也有白天与黑夜,极北之地在夏季时却是没有夜晚的。那里的人们管夏季叫做白天,管冬季叫做夜晚,白天和夜晚加起来,就是整整一百年。有一种生物叫做蜉蝣,那是种小虫,生命极为短暂,从生到死,也不过是一天,因此它们的生命中没有闲暇,每一刻都要用于成长与族群的延续。北地人便视自己为蜉蝣,他们的生命太过短暂,看得到太阳升起,却未必能见到太阳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09年写的大纲,重新挖出来填土

☆、第一章(2)

他记得自己与对方谈起北地人的时候,正是一天中的午后。那是少有的放风时间,他被准许在裁判官——通常是他的学生——的陪同下行走于圣城以及周边地区。圣城是一座城中之城,一道不算高的围墙将世俗与神圣分隔开来,墙内是教廷的机构,沿着圣山的缓坡搭建,墙外则是穿着丝绸的商人和套着亚麻的小贩汇聚的热闹都市。在他的眼中,圣山不过是一座小土坡,但却是两条海岸线之间的最高点,尤其是教廷的法令下,方圆几百里内的建筑都不得高于圣山,以至于他走在两三层高的清秀可人的小房子间狭窄而坎坷的石子路上时,回头一看,便能遥遥瞧见圣城高高在上地沐浴于金芒之中。由于临近圣城的缘故,当地的居民也以宣扬信仰为风俗,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被粉刷成雪白或明黄的色泽,窗户下方和门楣上随处可见小天使和鸽子的浮雕。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富豪出资修建的小教堂,见多识广地商人们从各地请来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为他们设计和装饰这些炫耀之意远大于信仰崇拜的建筑。

其中最为他偏爱的落脚之处是一个圆形广场中央的十字花喷泉,清冽的泉水掩映下是古典装扮的天使在奏乐和起舞,姣好的面容与优美的身姿尤为赏心悦目。这座喷泉的历史比圣城更为悠久,那时的大陆上广为流传的是元素神的信仰,而这组雕像实际上是为了颂扬水神所属的元素精灵们的美和它们对艺术的追求。后来元素神的信仰衰落了,教廷在大陆上站稳了脚跟,便开始抹去异教曾经留下的痕迹。这座喷泉原本应在教廷的法令下毁去,却有个艺术家灵机一动,为水元素精灵添上了翅膀,就将雕像的含义勉强解释成了描绘天堂的美景,这处古典文化的遗存也因此逃过一劫。不过他喜欢这里并非因为他对古典艺术的迷恋,而是因为在喷泉的斜对角有一张长椅,夕阳西下之时,对面的钟楼尖顶会垂下长长的影子,遮住椅子的半边,而另外半边却能始终满溢着阳光的温暖。

他喜欢那个位子,松木被晒出了清香,坐在上面暖洋洋的,好像一团塞着棉花的被子,很快就吸满了阳光,变得软软的蓬松松的了。南方的日光是柔和的,如同母亲的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他还年轻的时候,母亲常常会以这样的方式抱怨着北地的太阳。那阳光像是锋利的刀,冷而刺目,将每一个北地人的轮廓都削成了冷峻严酷的形象。她会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是多么的瘦,好像从来没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她还会怀念似的说起南方微曛的风,女孩子的裙摆轻盈得像羽毛浮在空中,却浑然不觉风从脚边流泻而过。

他贪恋南方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一切并不属于自己。放风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向戴着红帽子的青年画手们借来颜料,笔和帆布,这么些年下来,原本只是过得去的绘画手艺似乎提升了不少,以至于那些狂热地恋着艺术的青年们很乐意将工具借给他,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学生深邃的黑袍上与日俱增的镶金纹饰更成为便利的原由。他的笔下有过顶着陶罐的少女,身姿婀娜如瓶罐完美的弧度,轻薄的衣衫因着风缠绕其上,更平添几分柔美与婉转;也有过年迈的老人,倚着坎坷如其皱纹的墙面,光与暗交替在饱经岁月沧桑的沟壑中,白发夹着灰败如冬之号角下埋葬于雪间的枯草。

然而最常出现在笔下的还是那座喷泉。他的学生曾经困惑过这一成不变的喷泉有着怎样的魔力,才能吸引他日复一日地在帆布上勾勒它的轮廓。怎么会是一成不变呢?熹微之时的天空是华贵的嵌着金边的黑,就像裁判官身上的长袍,肃穆而高贵。云层是那么的低,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房屋依旧笼罩在夜幕的阴影之下,池子里的水如一潭浓墨,又像密不透风的绸子。却在这一片漆黑中,地平线上的阳光如一道离弦的箭,将天与地分成上和下两个世界。雕像的尖端刚好穿过光线疾驰而过的痕迹,人像完美的容貌,在晨光中越发清晰。那是一天的开端。

上午是明快的,富有生命力的时段。蓝的发紫的天空上有纯白的云,胖乎乎的好像悠闲漫步在牧场上的绵羊,倒映在水面上却成了斑驳抽象的色块。正午的钟声敲响后,在教会学习识字的小孩子们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喷泉附近的宁静如同落在水面上的阳光,碎成了满池的金黄。欢笑声惊起的鸽子成群飞舞,落下剪纸般的影子。每逢这时候他便会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学生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孩子比满地的玉米粒更容易惹来鸽子的好感,毕竟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是鸟类的通病。

傍晚是绚烂的时刻。太阳神驾着马车奔向西边,即使是神武的骏马,在苍穹上驰骋了一天也免不了疲惫。马儿喘着粗气,热腾腾的气流拖曳成了紫罗兰色的霞光,为小镇的房屋蒙上一层粉色的面纱。该怎样形容那种颜色呢?黛蓝中带着粉紫,东边更深沉一些,靛蓝的底色上如丝如缕的是墨色的云,西边却是未散去的明艳。他坐在钟楼影子的旁边,右手是一片海水,左手是一片火焰,他望着天空,却找不到二者之间的分界。

唯独有一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描绘,却从未被他得见。灰白的天空,阴翳如同未亡人的愁容,却意外地澄澈好像溪中的水。地上看不到影子,高耸的钟楼凝滞成了森冷,粉刷好的墙面是寂寂的白,街上没有匆匆而过的行人,没有肌肉贲张的抬着重物的壮汉,没有坐在墙角歇息的游客,连鸽子的羽毛都寻不见一根。喷泉落在池中的水激起了氤氲的雾气,弥漫着遮蔽了街角。好像仲夏的清晨,人们尚未从睡梦中醒来,天却已经大亮了。但他知道不是。这是记忆中北方的喷泉,他们从地下引来滚烫的泉水,在雪峰之间、蓝镜湖畔,在行宫之前、庭园之中,用最纯净的大理石砌成宏伟的石台与精致的雕像,让泉水在其中如缎带般萦绕。山间的空气是雪神女的呼吸,让意志不坚者沉醉,而忘却了人世。那气息拂过泉水时,便散成了洁白的雾。冬青与杉树在两侧肃然而立,椭圆的鹅卵石在地上铺开,他从雾中走过,好像巡视领地的国王。

年幼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那是个雍容而端庄的女性,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捧着绘满彩页的书,坐在喷泉旁给他讲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话。这是他识字的方式,只不过那时他顽皮,圈圈绕绕的字符一个都没记住,反而拿指尖蘸了水,在大理石台上画起了小天使和卷叶草。他还记得自己养了条自称很有格调的龙,只有哈巴狗那么大,喜欢窝在宝石堆上而不是埋在金币里呼呼大睡。不,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如今在他的印象中,喷泉旁总是空无一人,白与灰在黯淡的天色下不分彼此,记忆模糊成了一片胡乱涂抹的石灰膏,好像长风卷着霜雪掠过冰河旷野,让人寻不到天与地,只有层次分明的白,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努力从记忆的深井中打捞起支离破碎的倒影,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在南方已经太久了,久得忘记了北方的阳光与风。

作者有话要说:书中彩页

☆、第一章(3)

对于南方人而言,北方是个遥远的概念,而这种遥远,并非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由圣城向东,越过无数庄园与城堡,随着漫山遍野的翠绿逐渐稀疏直至不见踪影,人迹罕至之处,是一片终年阴云密布的荒原。这片土地寸草不生,也无河流经过,倘若有人要打一口水井,也只能挖出累累尸骨和锈迹斑斑的盔甲与武器。南方人管这里叫边境,大意是文明世界的尽头,每年都会有无数梦想着财富与荣耀的人来这里寻觅。这些人或者挖掘出什么上古遗物、稀世珍宝,从而一举成名,或者带着大批追随者于此定居,在穷山恶水之间谋得一席生存之地,且自封贵族,以期在领地形成规模后能获得教廷的敕令,受封个边境伯爵之类的真正具有法理效力的传承头衔。

而北地人则称这荒原为古战场。南方人认为大陆的文明始于神降时代,拥有沟通神明之力的巫师与祭司组成大大小小的宗教团体,占据一方领地,统率着数千乃至上万的居民,那便是社会最初的雏形。但北地人却知道,神降时代之前还有真神时代,那时世界是神魔之间的战场,信奉神明的人类和受魔族蛊惑的人类无休止地交战,天使与恶魔纷纷降临人间。战争持续了几千年,直至三名至高六翼天使中陨落了两名,而魔族最高统帅也不知所踪,双方这才偃旗息鼓。这片古战场,便是令日月失色的最终一战的遗址。上古时期一名最普通的士兵,放在如今也是威震一方的强者,无人知晓最终役究竟陨落了多少令人谈之色变的强大存在,只知道他们死亡刹那所迸发出的战意与决心,至今仍未消散。据说阴雨连绵之时,常有过于深入战场的冒险者在大地上氤氲的雾气中窥见当年战争的一角,心神为之所夺,再被人发现时已经变成了疯子,口中胡乱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古战场北起海滨之畔,向东南方延伸,与南部的山脉高地连成一片,成为了南北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以战场为界,南方,是生者的世界,北地,则是亡者的故乡。

如今的世界格局,大约是在神降时代末期形成的。当时传承通神能力的神降士家族土崩瓦解,新兴力量接二连三地涌现。先是源于贵族阶层的法师团体兴起,他们以自己的法师塔为中心,划出一圈土地,宣布自己的范围,其他法师便可井水不犯河水地与之平安相处。这些法师将帝国西部的领土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也就是现如今公国的法理来源。而后是军人阶层在东部集结,划地为王,互相割据。后来这些雄踞一方的军团联合起来组成了个帝国,虽然继承古代帝国的名号,却并非帝制,而是推举最强大的军团首领为诸军团的共有领袖。教廷最初却是来源于下层民众之间口口相传的民间信仰,尊奉上古神战中天堂势力仅存的领袖、六翼大天使长所宣扬的正义与善良,救济贫困,互帮互助。后来在混乱年代这股力量逐渐形成一个严密的组织,并在之后的数次亡灵战争中成为南方诸势力的领导者,乃至于在和平期间也拥有举足轻重的政治影响力,去干涉各个国家的内政。现在南方人所用的光辉历,便是教廷所创,光辉纪元元年正式教廷典籍中所记录的组织成立之年,在圣典中又被称为奠基之年,因为在那一年由天使派下的圣徒在圣山之上放下了第一块石头,并以此为根基建成了后来的圣城。

鲜有人知的是,神降士政权的消亡源于破坏性的内斗。在那场惨烈的同族相残中,作为失败者的掌握了黑暗、阴影与星辰之力的神降士们向北逃亡,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越过古战场,然而在寻找新的落脚之地时,他们却发现北地除了原先以为的冰原人、海豹人等野蛮民族外,另有一支势力已经扎下了根,那便是藏于冰山之后的亡灵。说来也是因缘巧合,古战场在漫长的夏季间是令人却步的,但到了冬季,弥漫在其上的诡异力量便会陷入沉睡,当年逃亡的神降士们能顺利通过,便是得益于他们恰好在冬季进发。而北方的夜晚,实际上也比白昼更适合人类的居住,何况还是一群视黑暗为盟友的人类。恐怕南方人很难理解,夏季的北方,最可怕的力量不是寒冷和狂风,而是光。不曾到过北方的人,无法想象那是怎样耀眼的光,以至于北方的蛮族有一种死刑,便是将受刑者的双眼用黑布蒙上,关在帐篷内一段时间,再放到冰原上摘下黑布,人的眼睛会因为无法承受那般强烈的光芒而瞬间致盲,此时再将这人流放,任凭多么能干的汉子都无法在冰原上存活。

在极北之地,有一片巨大的冰架永不融化,被当地人称为冰河平原。在冰河平原以北,有高大巍峨的冰山如真正的山峰般耸立,其势之陡峭,通天彻地,如巨斧落下所致,又如神明降下伟力,刻意将冰山的侧面磨成了自己的穿衣镜。夏季站在冰山之前,天上地下,均是晶莹剔透的冰面,阳光直射其上,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再无其他。然而在冰山之间,有一条羊肠般窄小的峡谷直通内部,若不是在冬季时借着天上色彩缤纷的极光,断然是无法看到的。当年先辈们看到这样易守难攻的地形,便深入其中,却发现冰山环绕之中,有一座雄伟繁荣的亡灵之城,亡者如生前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这座城市内外共有九道城墙,每一道内城都井然有序地划分出商业区、住宅区与行政学术中心,九道内城之间也有阶级差别,越往深入,亡灵的力量就越强。他年轻时曾去亡灵城求学,在最外一道城内行走,道路两旁可见贩夫走卒四处奔波,商人支着挡光的篷子大声吆喝,街角还能看见变戏法玩杂耍的艺人,倘若不是骷髅架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真要以为自己是走在南方沿海的某个城邦之中了。

他的求学地点是在五道城内的一家古董商店。比起九道城的热闹喧嚣,五道城要冷清不少,顶多在广场附近会有几个音乐家驻足演奏,曲目高雅,令人心神宁静。这倒也不稀奇,蛮族很早以前便发现了亡灵城的存在,但惧于这种未知的力量,不敢深入,顶多在外围做些交易,市侩的亡灵自然懂得顾客至上的道理,故意将九道城打造得接近人间。而内部,却是他们自己生活的地方,也就不用费那些心思了。

古董店的老板是个喜欢用福尔马林泡澡的骷髅,条件不足的时候也会用软毛刷子打理自己的骨架。每当这时候,那个大约生前就比较啰嗦的亡灵就会开始絮叨自己在古战场上的探险是如何的精彩绝伦。店里的一多半藏品都是这只骷髅不辞辛苦地从古战场上挖回来的,由于生前是真神时代的人,老骷髅在辨识古董上眼光狠辣,但在武力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弱者,连初涉冒险者行列的菜鸟也能拿着一把尖头镐将这个话痨的亡灵敲倒。因此老骷髅最常说到的段子,就是如何在冒险者眼皮底下装死来逃脱被还原成一把骨头的悲惨下场。不可否认的是,这只话桶确实带回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物,以至于对于想要学习上古文字的他来讲,老骷髅的噪音攻击还是值得忍耐的。不过在这种环境下浸染良久,他也被迫听闻了一些亡灵战争的情况。

☆、第一章(4)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猜测,一千年后的史学家们会如何看待百年一次的亡灵战争。双方都宣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于北地人来讲,野蛮而贪婪的南方人觊觎他们肥沃而辽阔的土地,才屡屡组成联军入侵。而对于南方人,邪恶的、不可饶恕的亡灵必须得到净化,这无疑是主的意志所指。当持有这两种观点的人遇到一起时,那场面可就有趣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学生的场景。

那是一次不幸的传送失误。他以为他会在南方某个港口城市的不起眼角落现身,然后用口袋里的金币换取一个前往东方的船位。结果当空间乱流消散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圣城至高教堂的大门,门口两位手执长戟的卫兵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半天,才想起将他这个罪大恶极、亵渎神圣而且胆大包天的亡灵法师抓起来——那一串措辞强烈的修饰语是他从自己的审判书上看到的。对于教廷的抓捕,他表现得极为配合,虽然他的顺从让教廷的那群卫兵更加紧张兮兮,但那个时候他真正在心中惦记的,却是教廷的藏书。他非常确定教廷保留了一大批神降时代的手稿与专着,因为一个贫民组成的慈善互助团体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长为拥有强大武力后盾的严密组织,最大的可能便是神降士家族内斗的另一群失败者假借宗教之名再度复活,重新参与到大陆的霸权争夺之中。不过这批藏品对于如今的教廷而言或许只有历史文物的价值,它们被放在某个镶满了水晶的大厅里供历代教皇欣赏,同时获取某种虚无缥缈的荣耀与自信。而他同样确定,那个大厅离他当时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道墙,如果他贸然出手,试图在已经引起教廷警惕的情况下从圣城中央逃脱,他很怀疑那些脆弱的劣质水晶能不能抵挡住能量碰撞的余波。

当他尽可能乖顺地坐在教廷分配给他的小房间里等待判决时,外面负责看守他的人,便是上一任教皇西奥多四世的教子、事实上的私生子,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学生的那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男孩只有16岁,或许还更小,唇角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还没褪干净,目光却炯炯有神,带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意气风发与坚定不移。那时他的学生还相信着所有的亡灵法师都是见不得光的下水道老鼠,他们窝在阴冷黑暗的北方,隔着难以逾越的边境地偷偷窥探着富足丰饶的南方,低声细语着用最恶毒的念头策划着下一次战争的阴谋。对方也同样相信,这些阴谋只有在暗处时才会造成威胁,一旦被发现,就会如冬天的残雪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地消融。

他猜自己晒太阳的爱好一定让那个可怜的男孩深深地忧郁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一种基础知识掌握不牢固带来的偏见。虽说亡灵会在阳光下被削弱——因此他们每年都要派人去亡灵城维持黑暗天幕的存在,但像他这样的亡灵法师,尽管外貌上对于他的年纪而言有些过分年轻了,终究还是人类的身躯,即使对圣光有些排斥,也是体质问题,就像花粉过敏一样。这些话显然让那个倒霉孩子更加困惑了。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指出,现在居住在北地的这群人对于南方没有任何想法,几百年下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北方的气候,何况北边最不缺的就是地,更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本质上北方的政权是个纯粹的法师政权,这些人的征途所向,不是尘世的领土,而是至高的真理。从他的角度看,亡灵战争实际上是因为夏天过剩的阳光和雨露让南方的人口变得臃肿,军功分封所形成的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机制也决定了南方王朝的中央权力需要依靠对外战争来维系,北地人只是奋起反抗罢了。

公正地说,这是场永不终结的、没有胜负的战争。夏季只是中场休息的时段,几百年来双方之间互有胜负,但没有一次,南方人在战后将旗帜插在了北方的土地上,也从未有过,北方人将据点建在了古战场以南。然而近百年来,随着南方人对古战场的探索的日渐深入,土地争夺的天平开始向生者倾斜,过去往往是南方人积蓄好了力量,以正义和信仰为名对北地开战,而这次他回到北方,却清晰地感觉到内部弥漫着的焦虑氛围——也许从这一次开始,战争不得不由北地人挑起。

战争,未必是源于征服的渴望。他曾经到过潮湿、贫瘠的西海岸,在大陆最南端的金色热土稍北一些的地方,在龙骨大船上工作的水手之间流传着东方的传说。乘船南下,绕过金色大地,穿过无尽风暴之海,待风平浪静之时,便能看到散落于东方玉海之上的珍珠群岛。这些岛屿分属于不同的势力,其中最为强盛的,是拥有黄金城的中央国度。那里的国王骄横自负,称黄金城为宇宙的中心,珍珠群岛的其他势力都是中央国度的附属国。国外将途径此地的商人与流亡的浪客都视为觊觎黄金城宝贵财富的小偷与强盗,因此商船只能在隔壁的兰芳岛停靠,在那里置购香料与丝绸,有时也会去稍远一些的哈西玛岛出售做工精美的铠甲和兵器。哈西玛人尚武之风浓厚,又对遥远的西方文明充满好奇,商人们往往能用华而不实的铁制品换来大量稀罕的宝物。然而在几十年前,哈西玛岛与中央国度之间却爆发了一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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