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亭半信半疑,拿著牛耳慢慢往耳边送。还未听到鼓声,倒是内室里的韩觇「噗嗤」一声笑了。
「假的。真的怎麽可能在这儿。」山楂好心告诉他。慢悠悠从盘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杨梅,狸猫的眼神里带著一丝轻蔑,「四个铜板的东西,能有什麽用?」
大荒山中的绿草,无定河边的鹅软石,奈何桥下的黄泉水……鬼魅收进店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如此,听起来玄妙,却一无是处。傅长亭愈加不解,韩觇如此用心地收藏这些,是想干什麽?
疑惑地转过脸看向那藏蓝色的门帘,门帘的後的韩觇也在看他。望见他脸上百般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鬼魅心情大好,「噗嗤」又是一笑。
听见笑声,道士更莫名,把匣子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孜孜不倦的样子像极了存心要在先生跟前大展身手,却开口就背不出头一句课文的学生。
真是个较真得容不下一丝疑问的道士。韩觇在心里感歎。
这成了鬼魅的新乐趣。尤其是下大雨的日子里,他搬一把青绿!亮的老旧竹椅大大咧咧坐在店中,杏仁捧著茶盏,山楂为他捶腿。韩觇半阖著眼,闻见空气里湿嗒嗒的雨水气息,闲闲地看忙得一头热汗的傅长亭站在货架前冥思苦想的模样。
「道长,你脸上长蘑菇了。」指著他高高皱起的眉头,韩觇笑得一脸无邪。
听见他的调笑,傅长亭揉一揉眉心,半转过身,手中举著一截短短的白色小棍:「这是指骨,谁的?」
难道你又疑心我吃人?心中想著。韩觇不笑了,身躯後仰,像是要把整个身子完全陷进竹椅里,压得椅背「吱吱」作响:「我的。」
张开手,残缺的手指再不能抚琴弄箫,也罢,原先他就不好这个:「人死总要落个全尸,不是吗?」
傅长亭手中一沈,惨白的指骨忽然变得沈甸甸的:「为什麽在这儿?」
没有用绢布包裹,没有以锦盒盛放,更没有挖地三尺深深埋葬。这样的东西,居然就这般随手塞进盒子里,丢到货架上,同浩如烟海的杂物混在一起,放在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里。
「因为它也没用了。」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中所想,韩觇看了看门外渐收的大雨,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既然是没用的东西,就不需要费心。」
他浅笑,他又皱眉,眉心蹙得深刻,把一张原就端肃的面孔绷得更阴沈。擦肩而过时,傅长亭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袖,韩觇愕然回头。屋外下著雨,傅长亭的声音如夏季的雨水般清冽却又掺杂著一分暖意:「好好收著。」
这道士,总喜欢硬塞东西。每每都是强抓著手,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手心里送,不给半点推却的余地。
说完话,他再度转身,弯下腰,一板一眼把架上长短不一的盒子一一取下,打开,擦拭,又合拢,偏头思索一阵,端端正正放置到更合适的位置。一旦落手,他绝不游移,从未见他将已经归纳的物品再放置第二次。道士不爱说话,阴阴的天色下,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水光描摹得更显俊朗。原先以为,他师父金云子已经够寡淡了,没曾想,居然还能让他找见一个比他更无趣的弟子。
韩觇不可奈何地看著手里的木盒,那里头存放著他的骸骨,他曾存活於世的唯一证据。视线下落,瞟到了腕上的珠链。
傅长亭给的木珠链终究还是戴在了他的手上。平日里没有察觉,这面目清俊的道士其实也长得健硕,在他腕上刚好适宜的链子,悬在韩觇腕上就足足多了两颗珠子的尺寸。韩觇不知不觉多了个习惯,无事时总爱用左手将它自掌根起,缓缓捋到臂上,反复揉搓碾压。
手中的盒子是温温的,腕上的链子也是。不止如此,甚至木架上由他经手放置的货品、门下日日被他的道冠撞响的铜铃、账台上还余著半碗茶汤的茶盏……整个小小的店铺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气息,不再暗淡颓靡,而是井然有序,在雨後清爽的微风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即使是这光,也是温暖的,如同他贴著他掌心的手。
这道士,整理的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心。
「我不愿轮回。」拉起那道日日罩在眼前的门帘,韩觇看著空荡荡的房间,脚步凝固在了门前,「因为人世太苦。」
背後的傅长亭倏然停住了手,挺起身,转过头来看他。
韩觇迟迟没有回头,一径望著房中那扇小小的格窗出神。这些天来,时常透过缝隙偷看外头的他,间或撞上他的眼。傅长亭的眼中总透著几分深沈,幽幽的,只一眼就看进了他的心。他在为他惋惜。韩觇甚至能从他无悲无喜的冷峻面容中找出一丝怜悯。他,傅长亭,紫阳真君转世,誓要收尽天下异族的冷面道者却在可怜他,一个游荡於人间的孤魂野鬼。
木道士,世人妄说你铁石心肠,却原来,这般柔情似水。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翘,鬼魅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他在看他。这道士最可恨的就是他静静望来的目光,木雕石刻的明明来勾一勾嘴角都嫌费力气,这无声无息的目光却每每都能从他心中挖出最隐藏最深的秘密,一如在如山的杂物中,他却轻而易举就能翻出他的断指:「轮回转世又能如何?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何曾不是苦?贪嗔痴妄,悲哀怨憎,又有何乐趣?已经苦过一世,何必自找烦恼再去苦生生世世?」
生而为人,挨饿受冻是苦;生而为物,日晒雨淋是苦。总为草芥,为人碾,由人踏,何尝不是苦?哪怕积德九世,日日行善,一朝天异象,呱呱坠地,生而为天子。凌然万万人之上,坐拥九万里山河。後宫佳丽如云,手中权势极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走一条鲜血淋漓的帝王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做一朝青天朗朗的圣明君。可有一日真心欢喜,可有一时真正潇洒?双眼一闭,不过坟前一抔黄土,墓前一捧衰草。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尽数喝下,茫茫然,轮回又是一世,不过是将前尘往事再过一遍,悲欢离合,喜怒哀怨,这般一遍遍重复再来,委屈终究满腹辛酸,背叛依旧痛彻心扉,又能更改什麽?
「轮回往复,阳寿到头终究难免一死。生生世世,死死生生,总有魂飞魄散之时,何苦把自己百般折腾?倒不如以现在这副模样安安心心地过下去,少费一番力气,多得几日清闲。」韩觇对傅长亭说道。同时,也在说给自己听。
所以什麽都不必在意。拥有就意味著失去。与其失去时撕心裂肺,倒不如从来不曾拥有,至少就能心神安宁,无痛无怨。
他执意强留人世,原来不是留恋,而是厌弃。傅长亭猛然醒悟,待要对他说什麽。韩觇却塌前一步,松手落下了门帘。清瘦的身躯随之被一片苍蓝色所淹没。
薄薄一层布帘,犹如天堑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来由一阵失落,伴随著几许钝痛从心头升起,千言万语随著他的离开而堵在喉头,傅长亭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几番挣扎,双脚却被定住一般,迟迟无法向前。
「别听他的。他的话得反著听。」看著道士颓唐的神情,杏仁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快要跌落的烛台,哈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再放回架上,「主人就爱说瞎话。不信你问问山楂。」
傅长亭僵立在那儿好似听不见。自从被他的法术所伤,山楂就难以再维持人形,终日以一只胖狸猫的姿态惬意地躲在账台後打瞌睡。
「他总说,如果我再偷吃就剖开我的肚子。」伴著「呼噜呼噜」的鼻音,山楂从梦里醒来,「可我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从很早之前他就说,要拔掉我的金牙。」生怕被内室里的鬼魅听见,杏仁习惯性地拉起袖子擦了擦露在唇外的门牙,而後腼腆地笑了,「从前雨姑娘在的时候,他还有个能说话的人。可惜,雨姑娘出嫁了。」
傅长亭悠悠回想起韩觇初次来找他时的情形。
「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辗转反侧。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斗胆,特请道长於三日後子夜,往西城门外观礼,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痴恋之心。」
只因为妹妹的心愿,他甘冒性命之危飘然而来,穿著道袍,戴著莲冠,眉目低敛,神色恭谨。鬼气森森里,提及「小妹」二字才见得他嘴角微抿,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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