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的男子趴在岸上喘了许久,苍白的面孔满是失落:「这可如何是好?特地托人从京城带来的,她看了一定喜欢。」
鲤鱼藏在水中摇头晃脑。形容普通的男子,个子不高,皮肤不白,样子还有些呆。不知为何,心头一阵滚烫。他口中的那个女子一定会很幸福。良人若此,夫复何求。若是有人也能为他下湖捞取一盒胭脂,那该多好?
「公子,奴家的胭脂掉进湖里了。」暗夜寂寂,她照著湖面将自己描画得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嘤嘤哭泣著在湖畔的垂柳下唤住一个又一个男子。满腹经纶的书生、家财万贯的客商、风姿飒爽的浪客……他们有说不尽的蜜语甜言,诉不完的侠骨柔肠,山盟海誓,夏雪冬雷,一出口就是地老天荒,一起誓就是海枯石烂。只是当她提及湖里的胭脂,他们却都迟疑了,转而僵硬地讪笑。
望著湖中一张张犹豫的面孔,她站在他们背後暗暗冷笑。
只有他是例外,那个笑容张扬的道士。
「既然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贫道这就为你取来。」他朗笑著跃入湖中,不带一丝迟滞。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化身锦鲤,隔著重重水幕,看见那张虽平凡却一直印刻心中的年轻脸庞。
「啊呀,都已经湿了,可惜。」湿透的胭脂盒在道士手中转瞬变作了一块光滑的鹅软石,道士不动声色,依旧笑晏晏地看她,「改日上街,贫道为姑娘再买一盒。」
无措地点头,无措地避开他灼灼的眼,她紧紧捂住胸口,心头一片滚烫。
「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信。」抛下始终无语的韩觇,离姬一步步走上湖面。潜藏在湖中的黑线恍如被惊散的蛇群,迅速扭动著四散飘散,而後又团团向她脚底聚集。离姬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她厌恶这片不再清澈的湖水。睁开眼,她又再度前行,螓首後仰,背脊笔直。纤细如弱柳扶风,轻盈如百蝶穿花。婷婷嫋嫋,婀娜曼妙,「喜欢无非就是相信,信他的一切,全心全意,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她站在湖中央,一身金红的纱裙飘飘如仙。混沌的湖水微微泛起波澜,映衬著她如雪的面容。离姬遥遥看著韩觇,身躯缓缓下沈:「别顾著可怜我,看看你自己吧。你信他吗?他呢?那个道士他信你吗?呵……」
韩觇自始至终不曾再开口。红唇一抿,离姬瞬间没入水中。
久久地,鬼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由成群结队的黑色怨气再度嚣张地在湖面上蔓延开来。日暮西山,死寂的湖面被天边的火烧云晕成一片赤红。韩觇方才慢慢抬起头,背过身向城中走去。长袖一挥,竹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无声地,坠入湖中。
黄昏时的曲江城如今街头少有行人。凡人就是如此奇怪,对著眼前血流成河的钰城不见一丝怜悯,镇日津津乐道著那些无辜生灵的悲惨死状。却对看不见摸不著的鬼怪轶闻噤如寒蝉,一丝一毫的捕风追影都讳莫如深。全天下都在议论那些突然不见的人,每天都有旁人的子女、姐妹、兄弟被怪风掳走。曲江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著画满朱砂符咒的黄裱纸。东街的瞎子半仙信誓旦旦保证,这样就可以驱凶避邪,保家宅安宁,全家康泰。
韩觇施施然从一扇扇贴著符咒的门前走过,心中暗笑,若这破纸有用,世间又何必多此一举,生出一个傅长亭?
三天前,道者走得匆忙,什麽都画都未留下,只在杂货铺的账台上压了一张短笺,纸面素白,上头空无一字。韩觇取过压著短笺的纸包,里头是一副醒酒药。
过一会儿,有人来招呼,自称西城包子铺的夥计,有位道长在门前留了银两和字条,说是要往这送一屉素油的菜包。特地吩咐,一经出炉就要赶紧送到这儿来。
韩觇捏著纸笺,昏昏沈沈想起,不日前喝酒时曾经提及,想念终南山上的素斋。那是他从记事起就日日弥漫在舌尖上的滋味,当时觉得寻常,後来寻遍天下却再找不著。倒是西城包子铺的素油菜包依稀有几分相像。尤其清早头一屉,味道最像。
那时道士也醉了,兴致勃勃地提议,等天亮了就去买几个尝尝。
招来鬼魅一通嘲笑:「他家一早就赶著开张,只怕天明时,你还醉倒床头爬不起来。」
傅长亭大不以为然,大丈夫言出必行,何况重信守诺的他?
鬼魅斜睨他酡红不下於自己的脸蛋,半信半疑。
翌日,他果然醉酒来得迟。一面仰头望著高及屋顶的货架,一面手抚额头皱眉。
醉後的胡言乱语世间有几人能记得分明?韩觇藏在内室里,闷头窃笑了一整天。
原来,他还是想起来了。一诺千金,傅长亭当真从不失信。
那个木道士啊……垂头低笑一声,韩觇悠然漫步在青石板与碎石铺就的小路上。
从巷口朝里探望,小小的杂货铺挤在一众茶帘酒招之下。不仔细看,黯淡狭小的门面一晃而过,从不引人注目。
「叮叮」两声,每日一早听见铜铃的脆响,他便知道是那个木道士来了。每天夜半,又是两声铃音,伴著道者离去的脚步。
金云子把他教得很好。少年有为却不居功自傲,身怀绝技亦不刻意卖弄。不显摆,不夸耀,举止有礼,形容有度。看似冷漠孤傲,其实也有似水柔情。
推开杂货铺的木门,面对空无一人的店堂,韩觇刹那间有些恍惚,似乎在沈甸甸的货架前,还能看见傅长亭的身影,穿著道袍,挽著袖子,透过门帘缝隙,飞快地同里面的他对视一眼,酷厉端肃的眼眸里,柔情一闪而逝。
穿过货架与账台间的夹道,走入阴暗的内室,通往後院的门半开著,鬼魅讶异地挑起眉,扭头看向格窗。屋外,夕阳的最後一道余晖刚好沈入院墙之後。东墙边,一勾弯月正徐徐升起。高大的银杏树下,一道背向这里,仰头看著树梢上新生的绿叶。
一步步,韩觇走得沈稳,不疾不徐站到他身後:「道长果真喜欢我家的树。」
树下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身,脸上同样沈静,剑眉虎目,眼中不见一点微澜:「贫道有些小事,需向公子做个求证。」
方才还挂在心头的人,此刻却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道袍一尘不染,衣襟一丝不苟扣到下巴尖,高高的莲冠直入云霄。视线扫过他背後的长剑,名唤「幽明」的宝剑此刻静静沈睡鞘中,青色的剑穗直直落下,一动不动垂在道者的肩头。
「可否让在下猜猜,是何等要事须得道长亲自来跑一趟?」鬼魅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起雾了,稀埂的鬼雾从地底升起,游弋在两人之间。韩觇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泠泠带著几许冷淡,「听说钰城相持不下,想必赫连将军一定十分焦急。」
雾气後的傅长亭不动如山,脸上全然不见一丝悲喜。
「钰城之战事关重大,成则定鼎天下,九州称臣。败则血溅沙场,有去无回。琅琊王殿下想必也一定十分忧虑。」鬼魅声调悠慢,话尾刻意拖得绵长。他漫不经心抬手掸自己的衣袖,手指细长,瘦削恍如白骨,嶙峋的手掌下,淡色的唇讥讽地勾起几许弧度,「天下盛传,鲁靖王帐下军师天机子秘密以终南禁术摆下血阵。血阵不破,鲁军不败,秦兰溪毫无胜算。以如今的战报看,琅琊军长途奔袭又兼久攻不下,粮草不济,军心定然动摇。而鲁靖王军虽死伤无数,但是内有天机子妖术作乱,外有血阵怨气杀人,钰城可谓固若金汤,想要攻城则是难如登天。况且,怨气可以杀人亦能助人,哪怕老弱残兵,精力不济,只要以怨气稍加蛊惑,便可激发心气提升斗志,更可使人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厮杀之际,不到力竭而亡绝不罢手。说他们是妖军也不为过。以此推算,至多三天,若不破除天机子的血阵,琅琊军必然兵败如山。到时,不说锦州,恐怕连到手的其余城池也要拱手让人。」
「因此……」韩觇放下手。阴气森森,鬼雾渺渺,他长袖及地,头颅微仰,从容地看著冷脸的道者,「道长此番前来,想必是与天机子的血阵有关了。」
那头的道士不点头不摇头,湛湛的一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兀然抬脚踏前半步,高大的身形足足高了韩觇一头:「韩公子身在曲江,却心怀天下,可敬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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