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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拉琴的诸琴师也都停止演奏,看着这二人金风玉露般地并肩一站,顿时觉得眼都不知望哪放了,兼之二人旁若无人地取笑调情,都是面上一热,早早退下。待人走尽了,魏长生才离了和珅,转身一指:“银官,给和大人备茶,我与和大人有要事相商。”他不再捏着女声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清亮,但极富磁性,听来平添了几分男儿豪气。

二人在石桌边两厢坐下,银官端上两碗蜂蜜釉子茶,有些紧张地看了和珅一眼,赶忙告退。

“草民靠嗓子吃饭,除了这润喉的蜂蜜釉子茶,旁的一概好茶皆无,还望和爷见谅。”长生一扬手,“请。”

和珅端茶饮了,果然沁凉润喉芳香无比,略点了头道:“无妨,我这嗓子原也不适饮茶。方才见你步法微妙与旁不同,却是什么名堂?”

“那叫跷工,是为了模拟闺秀女子三寸金莲一步数颤的妖娆步伐。”魏长生微微撩起衣摆,露出木制戏鞋,和珅偏头望去,果见与寻常的厚底皂靴不同,鞋底正中还连着个三寸有余的高跷,难怪走起路来如步步生莲,登台时戏装放下,便无人知道各种秘密——但要踩着这高跷唱作俱佳,演遍悲欢离合却绝非易事,没练个三年五载莫说想要有洛神凌水的美感,只怕摔都要摔死的。

和珅一挑眉,收回目光:“如此刁钻的把戏,与裸裎揭帐一样,只怕都是你魏长生的独创。”

魏长生笑着应了:“能在八百里秦川脱颖而出,那是我魏三的运气,但在京城百家争鸣还要拔得头筹,却绝非空有色艺就行——不想点花招噱头,你们爷么,还不是很快就腻了我们?”最后一句话又特意带上了女腔,惹地近来越发沉静肃穆总端着张脸的和珅却是忍不住一笑。

这个魏长生。明明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从扬名陕甘川蜀到问鼎京华中原,非要那秦腔之势,魏三之名,就此声动天下——但他也比任何一个戏子要清醒的多,当今世道,他这般的旦角儿想要独善其身是绝不可能的,遑论扬名立万,豺狼环伺迟早殉身那倒不如先委身于一个足以保护他的人——当今世上,权势柄天又足以保存他的也就和珅一人。他摸了摸唇上薄须,看向长生:他从来欣赏聪明之人——尤其是千难百险间还能时时保持理智冷静聪明处世甚至能踩着人肩向上爬之人——魏长生自是个中翘楚。

魏长生虽然一直见和珅对其笑语偃偃,但从来不敢真以为这出了名的“笑面虎”是好相与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和相爷的禁娈,那些别有居心的蝇蝇苟苟,在染指双庆班前不得不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惹不惹的起权势熏天的和中堂。可和珅会主动帮他并真不求他什么回报,他至今也无法真地相信。咽下一口茶水,长生抬头看他:“和相,您为什么帮我?”

“帮你?我帮的是自己。”和珅袖了手,“太后的病因你的演技大有起色,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了就是天下子民满朝文武的幸事,有何不妥?”还有一个目的——他却不打算对长生明说了。

“还有呢。”永琰眯着眼,一双凤目精光内敛,仿佛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说详细点。”

“时人都说魏长生演诸淫亵之状,人所罕见,妖娆入骨,慈宁宫献艺后更是名燥一时,京中达官显贵趋之若骛,思之成狂。惟惧——惧和中堂专宠魏三,闹市之中众目之下尚一掷千金为他捧场……坊间俗语戏说‘阿翁瞥见也魂消’,说得就是和中堂……虽说这是风月情事无伤大雅,但和中堂毕竟枢臣首辅百官表率,如此轻浮,只怕倒叫傅家那帮人看轻了去——”穆彰阿话未说完,就被永琰折断扳指的声响惊地眼皮一跳,随即复又低头垂目,平静无波。

永琰冷着脸盯着地上的碎玉,信手抄过桌上的残茶,泼到割破了的手指之上,待那淋漓血迹冲淡着蜿蜒淌尽,他才一字一字地道:“查清这个戏子的底细。”

“喳!”穆彰阿忙点头答应——这是永琰真个发怒的前兆——他的主子明明近来已经绝口不提和珅,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意无意地进言挑拨起了作用,谁知为了这件事,永琰竟如此在乎,几至失态。

二人正议事,廊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响,须臾间,一个旗装贵妇招招摇摇地掀帘进来,朝永琰行了个万福:“王爷吉祥。”

面对她身后的蒙古势力,永琰在抬眼的瞬间转了一副轻柔神色:“怎么了?”

沁兰嘟起嘴,抬手命穆彰阿平身,才在榻上坐了:“我要全府上下都换上旗装,就偏偏就有人不肯!我这个福晋还有没有当家主母的身份!”

这话一听便知又是针对卿怜,永琰按下心头陡起的不耐,尽量和颜悦色地道:“咱们现在已经逢皇阿玛恩赏,别赐王府,离宫就藩——你看看京城那么多的王府,谁家有立这么个怪诞规矩?再者,卿怜一双小脚,哪能穿的了花盆底还要塌肩凸肚的四下走动?”

“你不就是迷那狐媚子一双三寸金莲么!”沁兰冷笑一声,“拿布捆残了脚装柔弱四处勾引男人,汉人真是天生的下作!”

永琰凝了唇边笑意,冷冷地道:“这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也是金枝玉叶,不该不知道我皇额娘祖上也是汉军旗人,这话真传出去,他吉王爷都保不住你!”利用苏卿怜平衡府中女眷势力原就是他一步棋,偶尔争风吃醋也罢了,但若有一点真地冒犯了他的权威他就半点也容忍不得——无论多贵重的女人都不能娇纵过了头,否则无法无天起来,谁还辖制的了她?

沁兰自小在家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等抢白,但无奈一颗心在新婚次日的清晨就牢牢系在了这个在晨露中穿花拂柳而来,对她解释“醉后失约”是何其无奈的俊美男子身上,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弯膝道:“是……”

和珅与魏长生之事,在京城官场之上传地沸沸扬扬越演越烈,双庆班干脆在后园子为魏长生造了座雅楼,专为招待和珅,和珅有时去时晚了,干脆就留宿于此,请魏老板出场唱堂会的戏份儿已经飙到了千两纹银,却依旧时常请不到人——

傅公府的老管家从没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如此难题,他尴尬地把事同几位爷并董额氏说了,才愤愤地道:“一个戏子竟也敢拿乔,咱们老夫人的五十大寿是皇上恩旨操办的,他是什么东西敢推脱什么不得空来!”

董额氏一手还捏着佛珠,一面不在意地笑道:“我不好这个,听不听什么打紧!那戏子不得空来,换个班就是,难道和那些东西去计较?”

福大爷灵安忙道:“太太,话不是这么说!双庆班如今是京城第一把交椅,请到请不到是傅府的面子问题。”二爷隆安也狠地牙痒痒:“大哥说的对,他后面是有人撑!他有这狗胆约莫还有人挑唆!想起这个就来气,老四居然跟他混到一块儿去了!又是帮他追缴议罪银,又是监工圆明园,俨然就成了他和珅的左膀右臂!这么着我还宁愿他象几年前那样撒鹰走狗游手好闲!”

原本一直闭目微笑一脸安详的棠儿猛地睁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隆安:“等等!你们说的是……和珅?”

“可不就是他!从前还是三弟的属下,如今混成了首席军机大臣,瞧他那张狂样儿——太太大约不记得他了?”棠儿十年来皈依青灯古佛极度虔诚,除了福康安之事其他所有府里府外大事小事一概撂开不理,竟似闭塞了许久的人忽然被惊雷霹醒一般,瞠目结舌:“……纽古禄家的那个孩子?!”

“是。”隆安刚一点头,就见棠儿两眼一翻,竟瘫软在椅子之上,与灵安二人赶忙去搀,却见她瘦弱的身子筛子似地抖个不停,急地忙道:“快请太医去!”一面命人扶着顺气,棠儿好容缓过来,面上却是惨白地吓人,攥着隆安的袖子道:“康儿……康儿知道他……么。”

这话问的实在是古怪至极,隆安越发狐疑:“同殿为臣,岂有不知之理。”想了想,以为棠儿是为了和珅对富察家的威胁而担惧,忙安慰道,“太太莫急,他再猖獗,要高过咱们傅公府也没那么容易——三弟这些年与他争锋相对,互别苗头可以说也算打个平手,不至教他讨了便宜去……”

后面絮絮叨叨的许多话,棠儿已经听不进了,她有些失神地望向大厅上方华丽的藻井,直至那鲜艳的红与绿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那个原本以为已经消逝了的孽障居然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当年那般折辱也压不碎他的脊梁么!和珅,他终究要回来报仇要毁灭整个富察家吗?!若非当年一点仁心,焉会留他命在以至今日的后悔莫及!她重咳一声,随即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些年如何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与那个男人明争暗斗,为保富察氏安荣富贵——心里不是不怜惜他的,但也只有一刹那,这点母子天性就又烟消云散了。

“不必叫太医了,我没事。”棠儿坐了起来,双目之中是久违了的精光四射,“你们说的对,我的五十大寿,是该好好操办热闹一番——怎么着,也是皇上的恩典么!”

她原本已是心如古井,无欲无求的了,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站出来,扞卫她的儿子——他的富察氏。

第四十六章:鸷董额颤惊当年事,妒永琰大闹双庆班(下)

长生轻推开门,闪身进去,他的脚步极轻灵,可伏案疾书的和珅却依旧听到了脚步声响:“长安么?”抬头见了长生才道:“是你。”长生微微一笑,将手中捧着的珍珠粉放在案上:“和爷劳了一夜的神,也不怕眼迷了眼,好歹吃点?这东西最是宁神益智的——”

“知道了,放下。”长生近来可谓伺候地极其体贴。之所以流连此处不回府,倒也不全为作戏——这里毕竟幽静,进得楼中仿佛连前头的丝竹靡靡都可以隔绝干净,好过回到和府被那些赶着上门磨旋打通关节的官员骚扰,偶尔闲时还能听听被誉为“当世绝艳”的魏长生清唱数句,倒也是能解忧遣烦的美事一桩。和珅揉着眉心,抬眼却见长生似没听见一般,径直拿银调羹勺起了送至他唇边,微偏着头笑,看来仿佛二八少年风华正茂。“……你不必伺候我的。”和珅尽量柔和自己僵硬的脸部表情,“我原就说过的,我从没把你当我的……下人。”下人是好听的说法,实际等同于禁脔,长生抿唇一笑,从善如流地放下碗,转到他身后,轻捏着他的肩膀:“那我帮爷捏捏松泛一下?”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和珅也知魏长生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执拗的很,只得随他去了——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办公,江南议罪银一事总算初见眉目,他也着实累坏了,虽有长安帮手——可自己对他——对这个曾经掌握他所有年少时不为人知秘密的男人——他再也不敢真地信任了。

那么多次的伤害过后,他这颗心里,除了算计,哪还有一丝半点的信任!

魏长生却似浑然不知,絮絮叨叨地与他闲聊:“……从前在四川练戏,师傅都是教我们拿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跷,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脚就象摆子似地不停地哆嗦,撑不了多大工夫,就得狠摔下来——这些孩子通常都要跪在碎瓷片里被打,之后不给吃晚饭——我摔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摔过了,大概那时候的我,怕极了挨饿挨打——于是我从小就在师傅的棍棒下明白什么是‘不劳者不得食’,爷——”魏长生眨着眼,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光,慢慢伏上他的肩头:“爷——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爷就没想过假戏真作?”一只手已经撩开和珅的衣领,手如游蛇般钻了进去。和珅挑了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对上他的眼——“都说别演戏了,长生,你这心里,从来就没想过往这条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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