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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绅殷德掩嘴一笑,往父亲怀里一猴,红扑扑的脸蛋还淌着汗:“阿玛……”

和珅掏出怀表一看时辰,不觉地摇了摇头:“又逃学了,你也十一岁半大人一个了,哪有动不动就逃学的世家公子?”

“你越来越象福四叔了!”丰绅殷德扁扁嘴,“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咸安宫的师傅都是看碟下菜儿,不论我写的文章多狗屁不通,他们也都涎着脸恭维什么‘雏凤清于老凤声’,谁不知道他们是想讨好你啊?”

和珅莞尔一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座官学虽也一般是学文着作之地,却早早浸染了宫廷中无数争权夺势的墨黑——从他踏进咸安宫之时,就已看地明明白白,如今却是屈指十五年矣。

丰绅殷德眼尖,就着父亲的肩膀看见那奏折上的名字:“‘奴才福康安奏请自为两广总督署理‘十三行’事务‘……二叔不就是跟着福大帅出征安南的么?我在学里竟日听人说福大帅如何英勇无敌百战百胜,怎么皇上不把他调回京城和阿玛一样也当个中堂呢?非得一处一处地换地方呆,连带着二叔也归不得家。”

和珅怔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道:“那是皇上爱他,怕他招了人的忌。”

“难道破天荒地给他封了贝子爵位反倒不会招忌?”

“爵位高不招忌,真地管事儿才招忌——军机处就是个人人眼红的地儿,你瞧这朝廷之上,有几个人真和阿玛一条心?”福康安身份贵重,又是天下第一战将,无人不知以乾隆私意封王爵是迟早的事,只要他不真地掌中枢大权,谁会和他硬碰?

“可以皇上对阿玛的信任宠爱,难道让阿玛领班军机反倒是让你招忌么?”

和珅愣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和儿子去说——乾隆这些年对他是没得说了,封爵升官,以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一人兼管吏部户部理藩院,任国史馆四库全书正总裁,正白正蓝镶红三旗都统,掌管内务府兼任九门提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权集中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煌煌大清的权力运作几乎都掌控在他一人之手。

他威重权大,一声令下举国趋之,压力自然也大,但他却已抽身不得了。若之前还只是为扬名立万,那么此刻指挥大清帝国井然有序地运转如常,心里就似圆满了一般的满足——这是多少私情都替代不了的胸怀家国的博大雍容——也惟有此刻他才能稍微忘却那个男人与他之间整整十五年的爱恨纠缠。

拉着丰绅殷德的手,父子俩出了嘉乐堂——这是一处金丝楠木为栋梁的三进大堂,被和珅辟为书斋,转进堂后的萃锦园,惟见一嶙峋怪石矗立眼前,却是乾隆亲自选赐的太湖名石,名曰——独乐峰。绕过这处用以屏障的山石,顿觉豁然开朗,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好一处满园春色如许。

这座宅子是前年圆明三园竣工,乾隆爷住进园子里嫌和珅原来住的地方偏僻,进园议事不方便才特特在什刹海西北角划了个院子给他建园,几乎府里一应摆设建筑都是这位于园林造诣颇有建树的风雅皇帝亲自参与决定的。和珅事先原不知情,直到有一日陪乾隆游园到了这,乾隆临风笑指这一园环山衔水,亭台楼榭道:“此处风光如何?”和珅忙躬身答道:“别有洞天,实乃人间仙境。”乾隆呵呵一笑,在湖心亭上拍着他的肩道:“你是最精明细致不过的人,且往下看看这湖,象个什么?”

和珅杂学博收之人,自然一眼看出这湖特意挖出一个展翅蝙蝠的形状——福蝠同音,满洲人家崇尚蝙蝠是传统了,但他故作不知,迟疑地道:“……奴才愚笨,实在看不出来。”

乾隆呵呵一笑:“这是蝠池,湖中活水引自玉泉湖,生生不息,世世生福。”说罢又下了亭子,顺着小径进了湖中的假山,行到山腹,和珅陡见一碑挡于面前,不觉诧异,细细看之,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当年康熙爷唯一留下的墨宝“福字碑”!从来被珍而重之地供奉在紫禁城,乾隆怎么忽然把他移到了这?再一想便明白了,都说什刹海风水行龙,是个难得的宝地,那么这心腹地方镇上康熙御笔“福字碑”倒也相得益彰。

“和珅哪……”乾隆已是过了七十的人了,走了这许久的路脚步不免有些蹒跚,因而停下脚歇息,和珅忙贴着身搀扶了,却见乾隆伸手抚向他的手臂,“这宅子,这花园,就赏给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花园不少地方都是比造大内,给个亲王住都绰绰有余,他和珅何敢逾越至此?!忙提袍跪下:“皇上折杀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蒙此殊宠?!”

乾隆似早已料到和珅的谦逊,不在意地一挥手:“丰绅殷德将来是要尚主的,你原来那个宅子着实配不上,就当朕给十格儿的嫁妆吧……”

那也太过了——“皇上——”和珅还要再说,乾隆却忽然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幽光在假山中隐晦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和珅,你如今是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哪……我送你这洞天福地,也是希望你真能福泽绵延,永远为朕当好这个家……”

和珅张大嘴呆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伏地谢恩——这场感动君臣的哭泣究竟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题中应有,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

但他明白,乾隆对他好,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无与伦比。

为臣一世,遇到这样的主子,夫复何求?

他想,他该满足了。

思绪回到今朝,和珅眯着眼从眼前的流杯亭转向东面的大戏楼——这戏楼却非乾隆所赐,而是他后来特地为魏长生唱堂会而建造的——这些年来,永琰在大事上倒从不与他为难,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尊荣王爷,乾隆有差事给他必定完成地漂漂亮亮,若没差事也绝不擅权多事,这点着实让乾隆放心称道,一次甚至私下夸他“有当年世宗之分”,这就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但和珅知道,这位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阿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锋芒,不与他正面冲突,惟有魏长生,这位王爷是卯足了劲要逐他出京,明着暗着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和珅自己,则是千方百计地护他留他,甚至捧他为“梨园第一人”,昆曲京班被来势汹汹的秦腔打压地一蹶不振,黯然失色,这场负气之争多年难了,直到前些日子十御史以魏氏之戏香艳淫靡不立民风官箴为由联合奏禁秦腔,十御史联手是何等大阵仗,为着一个戏子哪怕矛头直指自己都未必值得,于是宫中有诏,令行京城——即禁秦腔,伶人有操此腔者须重学昆弋花雅二腔。原本以和珅的意思魏长生只要暂时避入京班,他自有法子扭转乾坤,却独独没有料到魏长生此时的主动言去。

甫听此消息,他是愕然的,又或许因为这些年来,他竟有些习惯于长生的浅酌低唱堙堙萦绕。

寻根究底,魏长生才笑言:“我二十年来素习秦音,不擅南腔北调,何以入京班聊作谋生?再者京华风物已熟,自要南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一言蔽之,中原菊坛已是他一人天下,江南梨园自是下一段征途伊始。

失落之余不免暗自赞叹,这个伶人于自己事业的追求与雄心,竟与他一般无二。

到了送他出京那日,和珅早早换过家常袍服,瞒过下人亲自送至京郊——与他同下扬州的还有那老临花丛风流一世的袁子才,和珅却也放心,以袁枚在江南的文名权势,有他保驾护航,想来魏长生不至吃甚苦头——

“小友放心,婉卿到了扬州,老夫自有绸缪安排,管保教他一炮唱红。”以和珅的年纪身份,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小友”了,奈何袁子才狂放旷达惯了的竟丝毫不以为异,和珅却也不甚在意随他叫去。魏长生之戏他从未担心红与不红,一般乾角工花旦,二八年纪最是妙龄,年岁一长,或倒仓或发福或蓄须,终究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吃这碗饭,自己都目为“贱行”,皆恨不得早早娶妻生子另求谋生或干脆成了达官贵人的外家之宠。惟魏长生真为戏曲如痴如狂,全心浸淫,如今望三之人依旧色艺双绝,身段唱工已臻天人之姿,如此奇才,焉能不红。

银官捧来一托盘茶,三人执杯饮半,将剩下的茶水酹于黄土,直到那深色的水渍渗入泥中,转瞬不见,和珅才忽然抬眼问道:“你真不是为了嘉亲王索逼太甚而离京?”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更如春生四野明艳不可方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相如此豁达,难道也未能免俗?”

“豁达”……或许,心里再没有牵挂的感情,任何人都能变的豁达——然而,他真能豁达吗?和珅只有点头苦笑的份,长生将空杯放下,转过身看向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和爷……恕我无知一问。这些年你位即人臣,权势熏天——真要扶起另一个嘉亲王也非难事,为何,这么多年,甘愿这时时刻刻都受此隐忧?”

和珅一愣,半晌才轻一摇头:“我对他——他们这些夺嫡之争是真地心如死灰,不想淌这混水了。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和珅这一世为臣,也只要对乾隆爷尽忠负责罢了!”

“……当真?”

“自然。”他是怕了,真地怕了……永琰那件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如一只插在心尖儿的竹刺,一不留神就由要被扎地满心是血,而老八老十一包括乾隆最宠的老十七,他都从未起过拥立之心,毕竟他们总是或有欠缺难堪大用,又或许……还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

可乾隆盛世又究竟还能有几年光景?魏长生看向天际残阳如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缄默不语。

春寒料峭,郊野凉风席席吹来,拂地众人都是周身一凛,长生最耐不得寒,最后道了声珍重,便上辕登车,直到马车上的芙蓉锦帘放下,他都也没有回头再朝他看上一眼。

袁枚忽然回身拍了拍和珅的肩膀,语气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无奈:“小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原该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但于小细节处倒是粗放的很。”随之却话锋一转,脸色肃然:“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是千古至理,江山易主者实非善与之辈,不若未雨绸缪,早早抽身而退,与老夫一般,作一田舍翁不亦乐乎?!”

和珅一挑眉,这袁枚数十年宦海人世浮沉,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可如今的他,早已不能轻易就抽身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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