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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心中一凛,掀唇微动,却终究选择了缄默。他隐隐觉得,此次乾隆的召见,并不是如此简单。果见乾隆扬手轻拍,暗门中走出一个老太监来,白发鹤颜,却是拾掇装扮地一丝不苟,恭敬端谨地执着个紫檀木匣,在乾隆面前一言不发地直直跪下——和珅认出来,那是交泰殿的总管太监,掌着玉玺,一个天生的哑奴。

“和珅哪……朕回京途中就常常做梦……梦到圣祖爷,世宗爷,还有老太后……”乾隆望着那从匣子中取出的明黄色卷轴并一方大玺,有些怔忪失神,“从前你五爷在的时候就和我提起过,……那时朕还不高兴,拂袖而去——如今……人不服老不行啊……”

“皇上!”

乾隆摇着头,拉起和珅的手:“这道诏书,迟早也是得放上正大光明匾后的,朕想过了,活着能甘心传位于子的帝王三皇五帝以来没一个,朕就要做这……天下第一……你来,执笔吧……”

和珅吞了吞口水,有些颤抖地拿起如重千钧的朱笔,乾隆一字一字地他都似乎听不明白,只是机械性的重复——直到乾隆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传位于十五子永琰——”和珅才整个一僵,直觉地提袍跪下,这次是真地惊吓住了,“您还正当春秋鼎盛,退位之说来之过早!”

“怎么?你……对这个人选不满?”乾隆敏锐地捕捉到和珅周身轻颤,和珅与众阿哥这么多年来都无甚来往,冷眼旁观,他若不满永琰,那永琰就必有不足以为君之处,若满朝文武中有不出自私心拥戴谁的,他也惟有信任和珅一人,“你……有别的人选?”

和珅抬眼看他,乾隆双眼中有着他久违的精光毕露——若他摇一下头,乾隆必会听的,他也必会知道永琰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仁厚端方,更何况他一上台,将来金殿昭对难道他真能忘记那一个异香涌动的错夜?情何以堪!——但他此时想起的,却是那天夜里,在云山胜地楼中他淡漠却绝望地说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他又何尝不怨这端孽缘不恨当年的相识相交……心中竟忽然涌现一丝心酸的慨然歉疚。他想,这么多年过去,永琰也早该放下了,更何况他如今妻妾子嗣都如人意,久为人父,早该从当年迷乱痴缠的畸恋中走出来了,他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固执记恨,私心地选择另一个万事不如他的帝国的继承者吗?

“不……奴才,奴才只是……舍不得皇上……”和珅一闭眼,终于说出了口,伴随着心底一声若有似无的悠长叹息。

“傻瓜,这不是……还有两年么……”乾隆也有些怅然,“朕也是这么看……到底……他还稳重孝顺些,是个守成之君……”

于是一切盖棺论定——乾隆亲手盖上玉玺,将那份诏书卷好,锁进匣内,叫那太监亲自送至乾清宫,供至正大光明匾后。

而和珅,远远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朱砂玺印,忽然有了一种鲜血淋漓的错觉。

和珅出宫回府之后依旧恍惚失神,沐浴焚香过后,却仍然不能让自己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在嘉乐堂中静坐片刻,就听花园里一阵骚动,下一瞬间,帘子被掀开,一道人影窜了进来,和珅刚起身,来人便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和珅无奈地一笑:“说过多少次了,也是成过亲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能在和府如此藐视礼数的,也惟有他的独子——丰绅殷德了。

“阿玛!”这个爽朗少年面上的笑容一如当年,这是和珅花了多少心力才栽培出的清风明月一般的性情,与他自己……全然不同的明媚开朗。“我难得回家一次,你就别念我啦!”

和珅一怔,直觉地开始正衣理冠,丰绅殷德一把拦了:“公主没回府,你别总这么端着……多累啊。”

和珅想板起脸却没秉住,露出今天第一缕真心的微笑,半是宠爱半是无奈地道:“你啊……别府住了那么久,都惯吗?前些日子我差刘全给你送过去的东西可都收到了?”

丰绅殷德微笑着听着当朝中堂如一个最平凡的慈父絮絮叨叨的嘱咐,心思却不知飞至何处——其实,他根本不想当这个额附——大清有制,额附尚主之后只可领虚衔不可掌实权,加之他与十公主成婚半年有余,相见次数屈指可数,公主偶有传唤,还得重金买通府中的教养嬷嬷,否则传扬出去,就是放荡失礼,没了公主身份,哪怕她是特例御封的和硕格格!所以他日日里无所事事,过他如笼中鸟般华丽却——无味的生活。

但他知道,这门亲,他非攀不可,哪怕非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他的父亲需要这段联姻这个身份——才真地能在属于他的舞台上放手一博。

那就够了,他们父子,只需要一个人,能纵横天下指点江山。

与儿子直谈到深夜秉烛,碍于礼制,丰绅殷德却是要回府了,和珅亲自送出垂花门,望着他打马走远,才凝住唇边最后一丝笑意。

是啊……他还有丰绅殷德……还有这若大家业!

无论前事如何,这路,总要走下去的。

“刘全。”他神色间已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精明,“从咱家库中挑柄上好的玉如意,送至嘉亲王府——注意避人耳目。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刘全忙呵身应了,又小声问道:“夜深露重的,爷是要去哪?”

和珅掩下眼睫,顿时如浮云弊日,敛去一室风华。“……顺天府大牢。”

第五十一章:回首百年将相思退,山呼万岁嘉王登基

“和中堂是来送我上路的吗?”钱沣舒展了双腿,铁制的镣铐发出一阵响动。

和珅命狱卒开了门,提衣坐在钱沣对面:“你总该知道,入关以来,大清就没处死过一个御史。”

“那是康熙爷定下的规矩,为着广开言路,御史任上都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如今钱某既已被关进大牢,就也想到了死——和大人可以去花枝胡同钱某居处看看,堂上正停着一口薄棺,等我躺进去!”

相比于钱沣的大义凛然,和珅却是平静的很:“我们共事多年,早年一起前往山东查国泰案,和某就知道你不怕死,铁骨铮铮。”

钱沣还不及得意,和珅又紧接着冷冷地道:“可这一次,即便钱大人你一头撞死了,和某也绝难对你生起半分敬佩!”

这等于是钱沣毕生追求,猛地听了这话,顿时张着嘴石化在原地。和珅站起身,一甩手喝道:“钱大人熟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为臣之道么?武死战文死谏,那固然是人臣至荣可更是末世乱象!你今日身陷御中,若皇上真一怒之下杀了你,你固然死得其所万古留名,皇上却是个什么名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此浅显的真理还要我教你?!”

钱沣愣了下,依旧嘴硬道:“可钱某做事从来光明磊落克己忠心,偶有进言皆是从苍生黎民出发,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有半点私心!皇上若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和珅瞪着眼看他,半晌才气道:“你这个木头脑袋!皇上真气你说实话逆批龙鳞,早前你阻止皇上下江南,办万寿的时候早就办了你了!这一次千不该万不该上那个‘尧天舜日’的字儿更不该为了与别不同邀名请誉而和十七阿哥之事搅在一处!你只知道劝柬皇上,尽你所责,却不肯分一点心思去想想朝局想想未来吗?!你日日说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圆明十景都是徒费钱财虚名闹事,可除了乾隆一朝,大清后继江山还有可能有如此气魄如此财力去做这开疆辟土千里繁华的盛世?你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不早不晚挑这个敏感时刻上书,说什么为万民福址要移风易俗以开风气,皇上想的却是你党附阿哥妄求拥立!你还想着一死存名,只怕你即便入了阴曹也难逃骂名!”

钱沣已是怔了,他这一世清白为官,从穿上獬豸官服之始,便只记的自己是言官御史,明辨是非,拨乱反正,不料这辛苦一生,临了却要做个陷君父于不义的乱臣!“和中堂……我,您知道我不是的……我有什么说什么的……承德行宫失火,我想,想……皇上能慎己度身,别一边把十七阿哥送去盛京守陵一边又要大张旗鼓重修承德避暑山庄,我真和十七爷没有关系,和中堂,我不会去抱阿哥们的大腿,去求什么仕途升迁!”他有些失了方寸,泛白的嘴唇也哆嗦个不停,方才的盛气一发消了干净,显出几分风烛残年的飘摇老态。和珅见他如此,心里也软了几分:“我知道。若你不是正人,我何必坐在这里,与你说那么多废话……你马上写折子辩白,把你先前所说的话逐条逐条地全都自己驳了,驳地越狠命越好,我自会找机会放你,之后你立即辞官,携母退隐,否则皇上绝容不下你!自古以来卷进这挡子立储夺嫡的事里的,几个有好下场?”

钱沣虽还郁闷难当壮志难酬,却也心知,和珅是尽力了,便一咬牙点下头去,和珅松了口气,想了一瞬,忽然语气一变:“你在承德夜宴上进‘尧天舜日’横幅又为十七阿哥说话,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建议挑拨?”

钱沣一愣:“和中堂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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