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说话间,廊下忽然三记轻响,穆彰阿浑身一颤,忙撇下纽古禄氏走出房门,果见粘竿处的侍卫跪在地上,高高捧着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锦匣——雍正登极以来(1),就网罗江湖异士为其卖命,称隐卫司挂在粘竿处名下,游离于朝廷官制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去处理皇帝任何不想或者不能摆上台面之事,历经三朝不辍,供奉内廷的江湖中人有达百余之众,而外臣莫能知。
而红宝锦匣所呈的,只会是报捷文书。
穆彰阿眼中大亮,一把夺过锦匣,竟也顾不上嘉庆正在休憩,脚不点地地冲进室内:“皇上,成了!”
和珅下朝已毕,与福长安联袂出宫,长安偏头看了和珅一眼,忽然道:“致斋,你变了。”和珅怔了一下,抚着自己的脸:“胡说什么。”瞅着没人,长安似乎伸手想碰他,却又很快缩了回来:“……你会笑了。”
和珅略带恼怒地清清嗓子:“我又非行尸走肉,会笑有什么希奇?这几天皇上心情好,也没怎么为难我,我开心是自然的。”
长安摇摇头:“不一样的。”为什么这一生,能让你真地展颜之人,永远不会是我。
和珅没去接这个话茬,只是脸色微红,在心中却已开始默默地盘算时日——若他早日归来,却要如何对乾隆出言求去?罢了,自己为大清卖命二十多年,这接下来的时日,却是不想也不能再错过一次了。
二人刚出东华门,就听一道马蹄疾驰之声,二人连忙抬头,远远就见一个身着黄马褂之人,高举文书,泼风似地冲了过来。
在宫中只有两种人可以紫禁城骑马,一是皇帝特许,二是——八百里战报。
战报!
和珅心尖陡然一簇,已经急急拉过一旁侍卫的骏马,飞身而上,急追而去。
马蹄奔腾,宝蓝色的仙鹤官袍随风猎猎而舞,衬着一张焦急与期盼夹杂地难分难解的脸——所有的太监宫女,列位臣工,都止了脚步,看向这个百年来第一个敢在紫禁城纵马驰骋的男人。
战报刚到军机处,和珅却也追到了,滚鞍下马,急吼道:“战报呢?!”
那驿使战战兢兢地呈上,和珅看着那卷文书,忽而一阵心悸,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没用——福康安多少次生死关头都能闯的过来,这场战役又能耐他何?
他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颤抖地接过文书,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和珅似乎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军机处众臣围着他等了足有一刻钟,和珅却仍只是笑着摇头,一下又一下。
“和相,战况如何哪?”“和相?!”有人心急地伸手去摇他,和珅踉跄着退了一步,忽然哇地一声,呕出大片淋漓的鲜血,那纸战报沾染了片片乱红,终于自他的手中,缓缓委地。
“和大人!!”
长安随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狂吼一声,冲上前将和珅抱在怀里,和珅却睁着无神的双眼,一口一口地在他怀中喋血,袍服上的仙鹤补子,在瞬间染成血红。
“和珅!致斋——叫太医啊!来人啊!!!”长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惧,他赤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对周围的人怒吼,直到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他惊惶地转过头来,却见和珅竭力地抹去唇边蜿蜒的血迹,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先吩咐……军机处拟旨……着副将和琳,升任大将军……继续……指挥战斗……”
长安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向一旁的战报!
墨色如血,清清楚楚地写着——嘉庆元年十一月,官军抵容县势如破竹,三天之内连拔大小山寨七是余处,不料攻上秀山之际误中埋伏,陷于密林一十六日,弹尽粮绝,固守以待,却无一支援军,后全军突围,伤亡殆尽,主帅大将军王福康安受山林瘴气之毒,药石惘医,于十一月三十日——不幸阵亡……
福康安……死了?
那个远远高高在上有如战神一般的男人——他永远难望项背的三哥,竟然……死了?同傅恒一样,死于蛮荒边陲的瘴毒?!
下一瞬间,他无可自抑地泪如泉涌。
他明白,那个谈笑间墙橹灰飞湮灭的和中堂,从此刻起,已随着那个人,飞升而去了……
第五十四章:冷帝王情执成狂,痴长生魂归离恨
仅仅是一个月后,和琳接任主帅刚刚指挥了第一场平苗反击战,便也因瘴气之毒,长眠于那片云锁雾绕的蛮蛮山林之中,年仅三十又八。云贵总督额森特,迅速接管了剩余兵力,急缩战圈,倾西南半壁十万官军,终于镇压下了这场惨烈的战争。
这却同时使永琰的嫡系第一次切实地掌握到了足以左右帝国政权的兵力。
永琰缓缓放下那道报捷文书,抬起了眼睫——群臣跪贺,三呼万岁之后百官平身,却有一个人,静静地倒在了乾清宫中,再也起不得身。
相对于堂上众人急行奔走,沿医施药,年轻的帝王高高在上,看着这场突然的变故,眉间仅是轻轻一簇,却很快地松泛开来,化作一丝微微的冷笑。
和珅重病在床,日日咯血不止,已到了药石罔救的地步,无论服下多少药,都会悉数呕尽。丰绅殷德夜夜侍奉榻前,早已哭地泪人一般,无助地转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父亲的男子:“福四叔,阿玛怎么……怎么会忽然重病至此?”
“你阿玛……”长安惨然一笑,“他实在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不,不会的,我一定要治好阿玛!无论要什么药,人形参,无根草,灵芝草,只要能换他一条命!”他依旧以为父亲的病,只是因为二叔的阵亡。
“傻孩子……”长安看着他,摇了摇头,竭力忍住眼中热泪,“他是心病,一颗心被刺地千疮百孔,世上,无药可救。”丰绅殷德怔了一下,却听和府门口高声唱名,竟是宫中派人宣旨。来人正是那得蒙“圣宠”一步登天的小太监张敏德,柔媚入骨雌雄莫辨,却带着一抹狂放的得色:“和中堂,接旨哪。”
丰绅殷德站起身子,恨恨地一脚踢去,吼道:“狗奴才!我阿玛如今这副形容儿,你还叫他接什么旨?!”
张敏德不敢明着得罪额附,连忙爬起来赔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皇上让我来瞅瞅和中堂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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