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清医院。
这座俞地境内最大的医院自从秦鹤笙入院起,就安生不得。地板上,屋顶下,四面墙壁的里里外外,热闹得人心慌。走廊上,是穿军装的比穿白大褂的多;病房里,是肩膀上带着星的军官比蓝白竖条的病号多。
若医院门口有一对门联,那么左边该是贴着烟气与酒气齐飞,右边则是骂娘并吆喝一色,横批,乌烟瘴气。
不过乱世里,手术刀没枪杆子尖,病历本也没手榴弹硬。被征用的只好闷声不言,征用的就越发理直气壮。
医院的五楼,秦鹤笙的病房外,与下面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的情景比,这里安静得透出了那么一两分诡异的味道。
高仲祺,陈阮陵……俞军校官以上,说话算得上的全候在这里了。
秦鹤笙和所有的政治人物一样,纵使他在病房里还有着一口气,但外面的这些人已经当他死了,迫不及待地分割起他的遗产。
也和所有子嗣众多的遗产案一样,这俞军里的几座山头是谁也不服谁。以高仲祺和陈阮陵为首,俞军分成两派相互僵持着。高仲祺是秦鹤笙带出来的人,是年轻力壮的少壮派;但陈阮陵也是功高的老臣子,资历竖在这,更不用说这位陈公如今一只脚已经站到了日本人的圈子里。
秦兆煜一脚踏上五楼,就闻见了这走廊里静默的空气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他呵地一声冷笑。
走廊里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向楼梯口。
秦家的二公子站没站相地靠在粉白的墙壁上,眼底里的讥讽一览无余。
陈阮陵的卫士,不着痕迹地围住上司。高仲祺戒备地看着秦兆煜:“二少,你来做什么?”
秦兆煜冷笑道:“里面躺得的那个好像是我老子,做儿子的来医院探病,你一个外人开的是哪门子的口?!”
高仲祺皱眉道:“带黑纱来探病?”
秦兆煜一边朝病房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可不是。今年秦家走霉字,大哥的三七都还没过,老子就倒了。”
高仲祺犹豫了半响,俞军这么多眼看着,到底不能拦着人家儿子进爹的病房,只是秦兆煜前脚进,高仲祺和陈阮陵后脚也就跟进来了。
秦兆煜走到床边,看着病床上人事不知的秦鹤笙。
短短两天,秦鹤笙就已经脱了形了。整个人肿胀不堪,嘴唇乌紫,再无昔日俞军大帅的一根头发丝的风范。
秦兆煜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灌进了一管子铁水,又烫又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父亲是好不了了。
不管他这一生的功业是作孽多过有功,还是有功多过作孽,他都要死了。而在他死之前……他善良敦厚的长子被谋害,他一生辛苦挣下的家业大概也很快就会被他的下属和害死他儿子的凶手分赃……
中年丧子,妻子病弱,妾侍偷人,下属离心背德。如今这病床前,竟只得一个不得他青眼,万般看不上的儿子……
秦兆煜跪在床前,道:“今天是您大寿……”
他声音一出口,实在是嘶哑难听,秦兆煜道:“我这辈子,吃穿用度,从根子上来说都是您给的。今日也没旁的好送的了……”
“如今您快走了,我在这里给您唱段戏。”
“我一把一式练出来的,好歹算是我真正拿自己的东西孝敬您了。”
秦鹤笙睡在床上毫无知觉。
秦兆煜咚咚地朝秦鹤笙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像换了一个人般,秦兆煜脸上那纨绔般的神情全不见了。他眼风扫过这间偌大的病房,落在高仲祺和陈阮陵这两人身上。他下巴微扬,脸上的哀伤迸发为一股凛然的正气,他开始念:
“武将文官总旧僚,恨他反面事新朝。纲常留在梨园内,那惜伶工命一条……”
这段京白,字正腔圆,声线里饱含讥讽与不屑,那辛辣里带着末世的沉重,几乎字字可断金玉。
“虽则俺乐工卑滥,硁硁愚暗,也不曾读书献策,登科及第,向鹓班高站。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长生殿,骂贼。
彼时安禄山身披黄袍进了长安,满殿文臣武将,对着新君阿谀奉承,只一个戏子出来怒骂断送了大唐盛世的反贼。
纲常只在梨园内,乱世里何来情谊?
“……今日个睹了丧亡,遭了危难,值了变惨,不由人痛切齿,声吞恨衔。”
这纷纷扰扰的世情,演得正是一生兵马峥嵘的将帅,将要倒在暗箭之下,死在不光荣不精彩无来由的一段急病里。此时竟也只得一个他视作尘泥的孽子,在他面前,替他痛骂着依附着他,计算着他,背叛了他的一众部由。
从仙吕村里迓鼓到元和令,到上马娇……秦兆煜从一阕唱骂到另一阕,他骂中带叹,叹中带笑,笑中有悲。
“……恨子恨泼腥膻莽将龙座淹,癞虾蟆妄想天鹅啖……”
“……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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