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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百翎怔怔听着她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觉了心里那丝无奈始终缭绕不去。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此后的人生竟要在悔恨中慢慢度过吗?这样譬如死灰般的活着,对她来说,才能让她的心里好过一些罢?

“那……拜祭完秦公子呢?你打算去何处安身?”沈百翎问道。

琴姬面上露出一丝满不在意的笑,淡淡道:“既然已答应卦仙前辈与他江都一会,自然要先去那里,至于之后……”她看向怀中的古琴,抱着它的手臂紧了一紧,“只要与它相伴,不管去哪里,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沈百翎凝视着她,眼中却极力不带半点同情,他心内知晓,像这样的奇女子自有尊严,绝不希望从任何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神色。他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劝了。只有一句话不得不说,那位卦仙老前辈实乃少见的绝世高人,冒昧地说,只怕你学艺的天墉城也无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能得此人青眼,实是难得的机遇,即便你已不愿再动用武功,跟在他身边长些见识亦是好的,琴姬你切莫辜负他一片心意。”他说这番话时一直注视着琴姬面上神色,见她始终神情淡漠,心中暗暗叹息,但想起卦仙前辈那副绝不容拒绝的神态,到了江都他老人家的地盘,说不定另有转机,想到此处不由得微感安心。

“多谢沈少侠提点,琴姬感激不尽。”听他把话说完,琴姬向他深深行礼,随后她又抬起头向沈百翎凝望了一眼,这一眼中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她踟蹰了一下,才又说道,“我亦有一事想告诉少侠,不过此事或许与少侠并无关系,只是琴姬心中有些疑惑猜测,少侠只听一听罢。”

沈百翎听她措辞委婉但话语中却透着一丝诡异,怔了一下点头道:“请说。”

琴姬先向他面上打量了半天才开了口:“先前我曾与少侠说过,我于四年前拜入天墉城学习仙家法术,那里远在西北昆仑山中,清气极盛,虽极清苦却是修行的好去处……派中的各位长老也各有神通,其中有一位长老道号玉照,最是功力高深、严肃端庄,他乃是天墉城的戒律长老,素来执掌门中清规戒律,门中弟子无不对他恭谨畏惧,比对掌门真人还要战战兢兢几分。许是功力深厚的缘故,这位长老看着也比其他长老年轻许多,面容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若非满头发丝尽成银白,只怕任谁也难以猜到他已年近八旬,他……”琴姬又看了沈百翎一眼,这才郑重其事地续道,“他长相与沈少侠竟有八、九分相似。”

“什么?”沈百翎一愣,天墉城的一位长老,竟与自己长相仿佛?

琴姬微微颔首:“是。门中每隔几日都召集弟子由长老传授武艺,玉照真人时常可以见到……我初次看到少侠时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听到琴姬的话,沈百翎心神一颤,忽地耳畔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冷,更衰弱,充满了恨意却也充满了留恋,他曾经忘却过,此后的日子里也刻意不去想,然而那声音却在这一刻忽然响起,告诉他原来这数十年间他从未真正的忘过:“百翎……我儿……若有一日你记得……咳咳,去找一个叫沈照的人……告诉他,我一生一世深恨着他,他欠我的,即便……即便今生不能取回,来世我也要他还来!咳咳……你问问他,他……悔也不悔?”

沈照……沈照……那人如果活着,只怕也是八十岁左右的年纪,天墉城的那位玉照真人与他到底……

☆、第九十八章 平静苦短(上)

从记事起,沈百翎便知晓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妖,阿娘从未提起过那人,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就连那人的名姓,也是阿娘在最后一刻才吐露的。十九年前幻瞑宫中,从婵幽冷淡的诉说中,他才略略窥到了阿娘当年的那段往事,一个妖族女子毅然为了一个人族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家乡,最终却落得凄凉一生的结果。沈照,这个名字随着失去的记忆一起回到脑海,阿娘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他会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吗?

到底是怎样的牵恋,才能让她直到死也不愿忘记一个人,来世也要和那人纠缠下去?又是怎样的怨恨,才能让她不惜离他而去,甚至因他恨上所有的人族?

想起自己越是长大,阿娘待自己便愈发严苛。沈百翎垂下眼眸,心潮不断起伏。她在死前曾抚着自己的面颊说自己生的与那人十分相似,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抛弃了她的人,所以在那些年里她才总是待唯一的儿子那么冷漠吗?

那样的爱和恨,仿佛燃尽了生命那般激烈,沈百翎从未深刻地感受过。即使是知道自己和琼华派的深仇大恨,被琼华派的师弟师妹们唾弃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正恨过,曾经在昆仑山学艺的日子,和那些人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似乎成了拉扯自己不断在仇恨和原谅中来回不定的绳索,让他为难又痛苦,却始终凝聚不出深深的恨意,最终只能懦弱地选择离开。

这些年来,他一直四处寻找婵幽之女,仿佛那样才能让他不陷入名为过往的泥潭,只有极力不去回想,才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然而那份平静如履薄冰,终究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势不可挡地涌上了脑海。

惆怅之余,沈百翎对那位玉照真人却也不禁隐隐产生了一丝期待,但那人远在昆仑山不说,天墉城与自己一向避开的琼华派亦相隔甚近,即便有心一探也十分不便,更何况自己还身负寻找婵幽女儿的重任,哪里能够抽身?可若是当年婵幽所说为真,那个沈照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难道自己竟真的不去见他一见,但如果他见了自己这个既非人亦非妖的怪物,会不会根本不问缘由便攻了上来?

种种思绪走马灯般在脑中一一闪过,沈百翎面上的神情亦随之变幻不定,忽阴忽晴。他陷入深思之中,对外物感应也变得十分模糊,只恍惚间记得琴姬似乎对自己说了几句话便抱琴先行离去,他略略回过神时弦歌台上只余清风缕缕,佳人却已不见了影踪,只得满怀杂绪地也走出了亭子。

红日渐渐高升,城中亦渐渐热闹起来。沈百翎走在一片繁华中,却对身畔的行人视而不见,对耳畔的声音听若未闻,只脚步不停地一步一挪到了城门外,将慕容紫英交予自己的那柄传讯玉剑放了出去后便站在原地发起了呆。迷迷蒙蒙中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一阵清冷气息靠了近来,接着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怎么神色如此古怪?”

沈百翎抬起头,眼前陡然映入说话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万顷日光倾洒微微拂动的蓝衣白袍上,柔光中渐渐现出那人丰神俊朗的眉目,一时间竟好似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瞳孔中。他怔怔地看着,连开口回话都忘记了。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又重复了一遍:“百翎兄,一日夜未见,怎么好似变了个人,神色怎地如此古怪?”

“啊……”沈百翎回过神来,忙将心头种种杂绪掩去,摇头叹气,“只是遇到了一些事很是可悲可叹罢了……”说着将琴姬之事略略提了几句。

慕容紫英听闻后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神色也不像先前那般紧绷:“原来如此。世事无常,人各有命,不过顺其自然罢了,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沈百翎点了点头,低着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对慕容紫英勉强一笑:“紫英,我心中有事,实在难以排解,你可愿陪我走走,听我诉诉心内的苦楚?”

慕容紫英深深看他一眼,慨然道:“自当奉陪。”说着率先朝前走去。沈百翎看着他背影,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次却笑的由衷多了。

二人行至千岛湖畔,租了一条小舟,解开绳索任舟载着二人缓缓滑入碧叶深处。清风拂叶,荷香阵阵,小舟在清波上随意飘荡,渐渐不辨水径,沈百翎和慕容紫英也不以为意。

渐渐地,小舟在荷花丛中越滑越深,四下里也越发清静,除了水声便只剩下荷叶与船身相擦的沙沙声。沈百翎不开口,慕容紫英更是不会先说话,一时间,两人竟都有些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仿佛不约而同的沉默也成了一种默契。

沈百翎凝视着高出船舷的一丛荷花,神情渐渐宁静下来,他轻轻一叹,终于说道:“紫英,若是有一人,他很可能曾做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对你很重要之人的事……你可还愿意见他,原谅他?”

慕容紫英闻言长眉微扬,沉吟了一下答道:“……要看此人做出了什么事,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百翎苦笑:“这算是什么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总不外乎是抛妻弃子,又或者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有苦衷,错也已经犯下,伤害也已经不可弥补。”人和妖之间,总归是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的。他垂下眼眸,咽下了最后这句话。

慕容紫英神情微微一动,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异,然而那神色一晃而过,最终化作一片沉郁。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抛妻弃子?犯错的那人想必是你的亲人罢?”

沈百翎默然不语。

慕容紫英注视着他的面孔,过了片刻忽然转而提起自己的往事:“……我幼时便被送上了昆仑山,山中清修艰苦无比,我虽记名在师父玄霆门下,但师父早在多年前死于门中一场浩劫中,是以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是宗炼师公将我一手抚养长大,传授我武艺道术,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他逝世之后世间再无一人能待我如斯。”

沈百翎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慕容紫英提起自己的往事虽觉奇怪但也不免好奇,待到听到玄霆的名字时面上不免闪过一丝愧疚,慕容紫英正垂首满面回忆思索之色,却是全然不曾注意到。他缓缓又道:“琼华派虽是常人难以拜入的名门仙派,但对幼时的我来说,却是如同一座冰冷的监牢。修炼本就十分枯燥,偶然出去走走也只能看到四面满是冰雪的山头,虽听那些执事弟子说起过山下村镇的热闹,但听起来也都是十分遥远不可想象之事。那时我年纪最小,那些弟子却迫于辈分不得不叫我一声师叔,他们虽对我恭恭敬敬,却谁也不愿来找我玩耍,每日里我除了看着对面山头的冰雪发呆,就是不停地打坐练剑……现在回思起来,俗世这些孩童玩过的东西,我竟是一样也没见过。”

“想不到你小时候竟然过得这么无趣?”沈百翎讶然道,“我年少时倒是比你过得有趣多了,那时有个小姑娘常常和我在家附近的树林子里玩耍,喜欢将家中的糕点带来给我,还总追在我身后叫我哥哥……”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

慕容紫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想不到百翎兄年少时如此招女子喜爱。”

沈百翎脸上的微笑顿时化作了苦笑:“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更何况许多年前她就嫁了人,现下也不知现在是几个孩子的阿娘,她嘴里的哥哥只怕也早换了人……”说到这里,眼前不由得闪过十九年前与阮慈在巢湖边树林的那场诀别,那之后她果然再也没来过那片树林,他虽偶然路过寿阳会暗中去柳府看望,两人却再也没打过照面。不管曾经有过何种懵懂感情,这些年也早已化为云烟,唯一残留的念想不过是盼她过得好罢了。想到这里,他神情间虽还带着怀念,那丝黯然却渐渐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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