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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百翎冲上前板过百里无忧肩头,待到看清他面容,不由得失声道:“你……你的脸怎么会……”只见百里无忧原本一张黝黑英气的面孔此时竟遍布红斑,双颊更是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深深凹陷下去,这惨样竟颇有些眼熟……沈百翎心中一凛,想起韩黎受煞气侵蚀时的模样,可不正是与此时的无忧别无二致?只是百里无忧这副样子看着更加可怖,半日前分明还是个正当美好年华的青年,此刻却死气沉沉,眼见着半只脚已跨进了棺材。

韩休宁哽咽道:“他……他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把炎煞引入自己体内?我宁肯死了,也不要他、也不要他替我……无忧……”

沈百翎惊道:“什么,他将煞气引入自己体内?胡闹!他自己本就被炎煞侵染,怎敢如此……”话说了一半,忽地想起先前百里无忧支开他的举动,顿时胸中一阵恍然,口中的斥责再续不下去。

这时只听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韩休宁与沈百翎顿时都屏住呼吸,朝百里无忧面上看去。只见他眉心一动,紧阖的双眼总算张开了一道缝,已有些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天才定在了韩休宁面上,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问道:“是男孩……咳,还是女孩儿?”

韩休宁抽了一下鼻子,哭道:“人家只顾着担心你,谁还记得看那个!”似乎到了这一刻,那个刁蛮任性的少女又回来了。

沈百翎忙伸手将婴孩抱了过来,看了一眼道:“是个男孩儿。无忧,你有儿子了,快看看他。”说着将孩子放入他怀中。

百里无忧勉强垂下眼眸瞧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嫌弃道:“真丑,怎么像只猴子……”

韩休宁破涕而笑,嗔道:“丑也是你儿子!”但一抬眼看到丈夫灰白的脸色,眼泪又流了下来,“无忧,无忧你别死!不要像无殇哥哥一样……”

百里无忧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想抬手替她拭泪,无奈有心无力,他低声道:“别、别哭,我……我知道自己蠢得很,不如大哥……不如他有担当,也不如他聪明俊美,你能嫁给我……我心里高兴,但现在……我心里更高兴……”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窗外,重重喘息一下又道,“我总算有一件事比他强,我……我能为你去死,他……咳咳,咳咳!”他大声咳嗽起来。

韩休宁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他,过了半晌忽然哭道:“傻瓜!无忧大傻瓜!你以为我为什么嫁给你,你……你这个傻瓜,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百里无忧面上猛然掠过一阵狂喜,眼中也焕发出异样的光辉,他结结巴巴地道:“休宁,你、你是说……”他哈哈大笑出声,但下一瞬又咳嗽起来,他低低说道,“真……真好,休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我又有一件事比大哥强了……哈哈,咳咳……”

沈百翎眼中浮起一层泪意,握住百里无忧肩膀,低声道:“无忧,你比大哥要强得多,我……你其实不知道,他是个懦弱不堪的人……”不比你,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百里无忧虚弱地笑了:“沈大哥,我……我也有一件事拜托你……”他看了看休宁,眼中清晰地漾着不舍,“我从以前修行就不好,现下更是不成……休宁一个人支撑村子,我实在……放心不下,求你……只求你看顾她和……孩子……”

沈百翎重重点头:“这是自然,你只管放心!”

百里无忧气息奄奄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大哥没走,你……你就像他……”他喃喃说了几句,又咳嗽一阵,眼中渐渐迸射出一股明光,人也似乎精神了许多,竟勉力抬起一只手抓向韩休宁,休宁见状忙将手放在他手掌上,百里无忧紧紧握住,又笑道,“休宁,我……我早就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咳咳……就叫他……云溪……好好教他,再过八年,又是报草之祭,可不能让孩子像你一样胆小怕黑,要人陪着才敢进冰炎洞……”

韩休宁紧紧回握着他手,又哭又笑:“无忧大傻瓜,你、你才胆小呢!我只是……只是想你们陪我,永远都陪着我……”

百里无忧身子渐渐歪倒在她怀中,仰面看向头顶的空气,他逐渐黯淡的面上仍泛着一丝微笑,用微弱的声音道:“休宁,我又看见红叶湖啦……你看那一片红叶,真红啊……”他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终于化作了一片虚无。

☆、第一百六十一章 潜入衡山

百里无忧逝世之后,韩休宁与众族人将他葬入谷中墓地。葬礼那日适逢小雨,众村人无不戚戚,韩休宁抱着幼子孑然立在墓前垂泪不已,不远处是百里夫妇苍老了数十岁的身影,沈百翎遥遥望见,心中亦是酸楚一片。

然而逝者已矣,生者仍然得活下去。韩休宁与百里无忧的独子,依着无忧遗言,韩休宁给他取名作云溪。韩云溪甫一降生,体质便极阴煞,沈百翎猜测许是胎里带来的煞气并未除尽,才使得这小小婴儿身体格外孱弱。韩休宁毕竟是一族大巫祝,每日拖着身子处理族中事务已疲惫不堪,虽心中爱惜幼子,难免有些照顾不周之处,反倒是沈百翎念及这是兄弟唯一留下的儿子,接手过来时时看顾。韩休宁一面深感他盛情,一面又觉他一个单身男子时时出入己家颇为不便,索性提议两人不如结为异性兄妹,沈百翎自然一口应允,自此二人便以兄妹相称,韩休宁呼他作“大哥”,沈百翎便如旧时那般叫她“休宁”,都将彼此视作了仅剩不多的亲人。

韩云溪出世后便大小病接连不断,其时南疆并无郎中药店,婴孩生病极易夭折,韩休宁与沈百翎生怕云溪也如那些病死婴孩一般,时时忧心。自韩云溪半岁起,沈百翎便暗中以自身真力替他滋养经脉,到他三岁上,韩休宁又将灵巫族历任大巫祝潜心修行的心法悉心传授,命他日日修炼予以缓解体内煞气,总算让他渐渐康健。许是幼时韩、沈二人看得太紧的缘故,韩云溪身子略一好转便好动异常,时常在村中捣蛋生事,韩休宁一面担心儿子旧病复发,一面又念着丈夫临死前令她好生教导独子的遗言,每每这时便大为不悦,板起脸来将儿子好一番训斥,然而往往适得其反。

闲暇之时,沈百翎亦常忧心忡忡,想着青玉坛封山,厉初篁不知去向,雷严自下山后亦是行踪成谜,眼前虽暂且平安无事,但敌人躲在暗中始终是心头一患。好在他与天墉城涵素真人时时保持通信,除询问慕容紫英闭关情况如何,也打听到自上次派去祝融峰潜伏的弟子失踪之后,天墉城愈发提高戒心,又点出十多名得力弟子前去衡山,为免这批弟子亦被青玉坛所害,索性令他们散入衡山脚下各处村镇,不再深入祝融峰上。如此一番布置,一旦雷严返回衡山地界,定然逃不过这些弟子的眼睛,便是青玉坛有所异动,也能教他们得知,早作防范。沈百翎知晓后大为安心。

如此岁月匆匆流逝,忽有一日,天墉城涵素真人处又传来一封书信,这次信中告知沈百翎一个大消息,时隔四年,青玉坛终于又有异动,封闭四年之久的山门终于重启,隐匿许久的武肃长老雷严也重现人前。这次雷严游历归来可谓是声势不小,据传他在中原搜寻了不少天资过人的弟子,也随同回了衡山。这些弟子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少年,且个个都是生面孔,涵素真人揣测沈百翎要寻的名叫欧阳少恭的人说不定便藏在这些人中夹带上山,是以特书信一封教沈百翎得知。

沈百翎读完此讯不免心下一动,此时韩休宁处理起灵巫族事务已渐渐得心应手,韩云溪身体也已大好,乌蒙灵谷中一派宁静,倒无什么特别需要操心之事,他再滞留下去亦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也前往衡山一看,若是老天开眼,让他找到欧阳少恭其人将之擒拿自然大幸,如若不能,至少也能探知青玉坛有什么阴谋诡计。打定主意之后,沈百翎便与韩休宁说了自己打算,韩休宁不知他与厉初篁旧怨,只道他是为了乌蒙灵谷,当下感激不尽。沈百翎也不便向她明说,只得支吾过去。

出南疆后朝东尽力飞驰,数日后便入了衡阳地界。沈百翎思忖上回不慎杀死三名青玉坛弟子打草惊蛇,为免重蹈覆辙,便收起仙剑春水改走陆路。待到来到祝融峰下,更是改换行装,打扮成了山下普通村民模样,以防叫人看出他身怀武艺。

他心中记挂着捉拿欧阳少恭一事,不愿与天墉城派遣到此的弟子罗唣,到了山下村落也没停歇,问明上山路径后便径自前往。

到了峰顶一瞧,云涛若波,滚滚滔滔,曾经寻而不见的会仙桥如今又已重现,只是桥上大大小小禁制数不胜数,均盛放出明亮光辉。沈百翎微微一笑,丝毫不惧,拔步便朝桥上走去,只见层层咒阵竟随着他足步次第黯淡下来,宛若潮水退去一般,直至他走过良久才又渐渐恢复明亮。

悄无声息地穿过大片云雾,这才进入青玉坛。山门处果然守卫着不少弟子,但沈百翎何等修为,自然轻而易举地绕了开去。青玉坛内佳木葱茏,大多路径都隐在山石草木之后,所幸沈百翎曾在四百余年前在人引领下四处游览过,依稀记得主殿方位就在东面,门中有些地位的长老、弟子亦都住在那附近。他心想:欧阳少恭若是真随雷严到了此处,定然不会屈居低等弟子之位,如果要寻他,倒不如到主殿近旁探查一番。于是便朝东边走去。

一路穿花度柳,片刻后果见前方一片树荫下数十间石屋,屋前数名身着黄褐色长袍的弟子来回走动,将铺满药草的扁箩从屋内搬出晾晒,时不时还互相交谈几句,沈百翎远远听得其中一人话语顺风飘来,恰恰提到“武肃长老”“新进弟子”等词眼,他心中一动,倒要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想着便蹑手蹑足地来到屋后。

那些弟子修为大多平平,对沈百翎到来丝毫没有察觉,仍谈笑无忌。只听一人笑道:“方海师兄,真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就算是天上神仙下凡,也不至于这般神通罢?我可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还能有那么高深的道行。”

回话的想来便是方海,只听他道:“骗你们作甚?那事是我亲眼所见,好歹咱也是丹芷长老门下,看守义幽丹阁想来是丹芷门下弟子的职责,那炉大还丹出炉时恰巧轮到我当值,他们带着那药瓶进进出出,香味四溢,我怎么闻不出来?想我方海也跟着师父炼了不少丸药,那药香……啧啧,端的是纯正无比,且不说炼药之人必得于此道达到炉火纯青的造诣,就是功力不足亦绝难炼成。我本以为是门中哪位长老兴致突发动用丹阁,哪里想到从里面出来的竟会是他,当时在义幽丹阁里的只有这个师弟,不是他亲自炼制还能有谁?”

先前问话的人讶然道:“这可奇了,义幽丹阁内灵压逼人,炼制一路大还丹少说得六个时辰,他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竟能受得了?咱们青玉坛竟也出了个天纵奇才?”

还不等方海答话,另一人已接了过去:“哈,什么天纵奇才,要我说,是长老偏心!平日我们想到丹阁里看上一看,师兄们无不推三阻四,要么就是一番训斥。都是新来的,咱们只能晒晒草药,给师父师兄打打下手,他却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偏不服!”说着大大哼了一声,颇为不忿。

方海冷笑道:“川贝师弟,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罢,那小孩儿可是武肃长老亲自从山下请回来的,我看掌门待他都是客客气气,这小子来头绝对不小。没准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不然为什么人人上山都是孑然一身,偏他还带了个仆人?我还听说啊,”他压低了嗓音又道,“这小子很有些炼丹的法门,知道好些失传的药方,私下里炼了不少妙药,听说吃了能让人修为大进,力大无穷,可神着呢!”

有人半信半疑地道:“当真?”

另一人嗤道:“我可不信,若真这般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海嘿嘿笑了几声,得意洋洋地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我和武肃长老门下的明砂、川芎是同乡,私交好着呢!就是他们私底下告诉我说,武肃长老这段时日给亲信弟子发下不少丹丸,服用过的弟子一时间都是修行进境奇快,你没瞧这几次大比,都是武肃长老门下独拔头筹么?”

那人似是无可反驳,过了一会儿才道:“就算如此,也不能算到那小孩儿头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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